这天后晌,何顺派了活儿,大家都下地去了。
他坐在仓库房檐遮起的阴凉里,想心事。午后白花花的阳光,给所有它能照到的地方都照得明亮亮,而那明亮亮的地方,已是没有人影了,只剩下轻飘飘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过了一会儿,云清爹从饲养园里出来,要回家去。他晌午喂好了牲口,这时候把它们牵出来歇着,他就可以回去干点私活儿,等晚上再来把牲口牵上槽,让这些喜欢吃夜草的家伙,吃一夜。
反正这些牲口,都是忙天拉套拽车,闲天养球晒蛋,干不干,都得用心伺候着。
他见何顺蹲在仓库墙根,在想心事,也不打扰他,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过去走了。毕竟当个队长,那不仅得领着大家干活儿,还得考虑许多事。
这倒是真的:想何顺当年接手小庄时,是个啥状况?小庄人穷得裤衩都穿不起呀!谁舍得在裤子里面再穿个裤衩?那不是烧球哩!做个裤衩穿里面,在里面穿烂了,夏天穿啥哩?
那肚子都饿得哔哔趴,肋巴扇蹦老高,走个路都像鸭子,全靠两边晃着,才能抬动脚步。一说话,一股子红薯味,放的屁都是红薯味。那时的红薯,可是主食:红薯叶,红薯梗,红薯面。红薯下来吃煮红薯,保存不住的红薯就切成片,晒干了,碾成碎粒,再磨成面。红薯面窝头,红薯面面条,吃得大家一个个像红薯。
能把红薯磨成粉,做几斤粉条,那就是高级食物了,都得收拾在柜子里,过年过节才舍得吃。
没办法呀:滩里只有几十亩地能种小麦,也就够交公粮。坡上那地只有种红薯才收的多点。种别的庄稼,都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
也难怪:下雨顺坡流,一点不存水,一晒干半尺深的坡地,种啥能长呀。
到了坡下,平整一点的地,就只有种谷子。
种谷子不仅为吃小米,不仅为谷子耐旱,还为那谷子的杆草,是牲口的口粮。几头牲口一年也要吃一大堆杆草,少不得的。
没有它们,拉粪拉秸秆,运粮跑运输,那可就显出人腿短多了。
那时候,能吃一碗小米捞饭,那都是硬饭。平常就是小米汤里都是红薯。
大家连毛二八分一斤的豆腐都吃不起呀,只能几分钱买点豆腐渣,拌点萝卜丝蒸成窝头吃,这就算改善了。可那豆腐渣是真的难吃,拉喉咙呀,难以下咽。想不到那黄豆出了豆腐,剩下的真的成了渣子。渣得都没了一点豆味。
那些年,过的都是啥日子呀,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那滩下的靠大河的地,都是沙堆,种啥啥不收,还有个深不见底的水潭。
据老人们说,这水潭无论天多旱,从没有干过,有可能底部和大河通着。
水潭里老鳖多了去,有人在正晌午看见一鏊子大的老鳖领着头,后面跟着一扑溜从大到小的鳖子鳖孙,在水潭里转圈游玩嘞。
更有人说,这水潭里就有蛟龙。因为冒不丁的,潭里会翻起很大的水花,看着都吓人。因此,人们都去大河里洗澡,没人去水潭里洗澡。害怕一下去,被什么大家伙咬住脚拽下水里。
何顺才不相信这些:管它蛟不蛟,龙不龙,肚子要紧,把水潭填住!
把那些沙堆推到水潭里,能平整出十来亩地。尽管那时候的人们少气无力。只怕站,不怕慢。韧住劲,没有干不成的事儿。
队里一年多留点红薯,多留点小米。就凭这小米加红薯,生腌萝卜,生腌白菜,何顺硬领着小庄人把那水潭填平了,平整出平展展十几亩地。
第一年就在那沙地上种下红薯,那红薯收的可真多呀,长得可真光俊。就算是红薯,大堆放家里,那心里也有点底气。
那一年家家户户都磨了粉,下了几十斤粉条。红薯片也晒了许多。这大堆的红薯也能把肋巴扇吃得掩起来,把脊梁背儿吃得油光发亮的。
遇着过节日,弄一碗粉条,放点辣椒,滴几滴油,咕噜噜喝了,那叫一个美气!要不就用蒜汁,凉拌一碗粉条莙荙菜,那也吃得肚里舒舒服服的。
出了红薯,赶紧种上麦,那不是额外多收了十几亩麦子!后来王树修了渠,那几十亩地一下就成了水浇地,麦的收成翻了个跟头。
这还没完,好事都是接着来的:县里的化肥厂也建成了。一坛坛的氨水拉回来,一行行耩进地里,那麦子玉米眼看着噌噌往上长。看着真喜欢人。
到收获时,大车小车拉回队里,再分给一家家。谁不是脸上笑眯眯的。哈哈,隔两天不吃一顿捞面条,那都对不起前些年出的力!白花花的麦子面呀,光看看那心里都别提有多舒服!
坡上那地,那都是有坡有沟的。侧楞撇坡,不像是地,倒像是没放平的床板。那些年,整个冬天都是在和那些不成样的坡地上劲,整了这块整那块。
如今,种小麦的面积,已是过去的两倍,谁家的罐里,还没有白面?谁家里不收藏着几百斤小麦?哪个男人不是一身肉,走路都噔噔响?哪个女人不是肉嘟嘟,看着都晃艳艳的?
这不是他何顺的功劳?不是他操心费力的能耐?
要是能再搞点副业,一年多分点钱,那就是锦上添花,小庄的高光时刻来了。
想到兴奋处,何顺心里忽踏忽踏的,身上就来了劲。直要窜出一条子来。
他心说:咱是图啥嘞?还不就图个在小庄说啥行啥,想咋着就咋着,人都得顺着咱来?都得让着咱嘞?
左右想想:那云卿现在倒是在家,只可惜她公公坐在门前,稳如老狗,都不离摊儿的。
别的还有谁?突然就想起有粮家的:这娘们一嫁有粮,净顾着生孩子了,一个接一个,一气生了六七个,她压根就没下过地,捂得白白胖胖的。
据说有几句顺口溜就是这女人传出来的:捋呀捋,捋得邦邦直,
甩呀甩,甩的水儿都流出来,
翻呀翻,翻得大眼对小眼,
顺呀顺,顺得浑身发了困。
一时间何顺就觉得要走身子,再也把持不住,说:去看看那娘们儿。
他一下立起身,去街上看看两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阳光白花花照着街道。
心里一狠:管球他嘞,不去试试,咋知道啥劲。
迈开腿就向那条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