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中,五道身影如惊弓之鸟,疯狂穿行。
风声在耳边撕裂。
身后的树影被急速拉长、扭曲,又被飞快地甩在身后。
没人说话。
死寂的奔逃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搏动的心跳。
陈十三一马当先。
他的脸色白得像雪,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每一次落脚,每一次提气,右肩那个贯穿的血洞,都在向他的神魂深处灌注着无法言喻的剧痛。
骨头与神经,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锉刀,来回拉扯。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黏腻而冰冷。
但他不能停。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慕容寒那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法用任何技巧弥补的境界碾压。
被追上,就是死。
雷惊涛的状态最差,他本就重伤,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在支撑。
此刻,他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
慕容白用仅剩的力气搀扶着他。
这位有洁癖的少庄主,此刻浑身血污,白衣早已被染成了一块肮脏的破布,可他依旧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林薇紧紧跟在陈十三身后。
她的内伤在五人中最轻,可她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死死盯着前方那道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放慢分毫的背影。
他的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踉跄,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青松长老断后,他一边奔逃,一边凝神戒备着身后的任何风吹草动。
不知跑了多久。
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
当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击的破风声,当头顶的月亮被浓厚的云层彻底吞噬,让山林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陈十三才终于脚下一软。
他猛地停住,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古树,身体缓缓滑落,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剧痛与疲惫,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紧绷到极限的意志。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骨的伤口,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其余四人也相继停下,一个个都累得像脱水的鱼,瘫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娘的……那老王八蛋……是归真境巅峰?”
雷惊涛一边咳着血沫,一边骂骂咧咧。
“比那老妖婆和小白脸加起来还猛!”
听到“老王八蛋”四个字,原本垂着眼的慕容白,睫毛猛地一颤。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
他恨。
恨父亲的冷酷,恨那份早已被阴谋斩断的父子情分,恨自己被其视为弃子,欲除之而后快。
可当这直白的辱骂贯入耳中,心底最深处,仍泛起一丝无法言说的滞涩。
不是维护。
是为那份血脉的沉沦,感到彻骨的耻辱与绝望。
他没有反驳,只是扭过头,望向更深的黑暗,想把那份不适与周围的血腥气一并甩掉。
陈十三靠着树,瞥见慕容白紧绷的侧脸,声音嘶哑如破锣。
“撑得住?”
慕容白没有回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许久,喉结滚动,挤出一个字。
“嗯。”
短暂的死寂后,雷惊涛挣扎着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暴怒。
“他妈的!就这么跑了?老子……老子还没砍下那老妖婆的脑袋!”
“省点力气吧。”
青松长老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陈十三肩上那个仍在渗血的窟窿,脸上满是忧虑。
“我们只是暂时安全,天亮之后,天剑山庄的搜捕,会像一张大网,铺满整个姑苏城。”
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逃出来了,可然后呢?
五人个个带伤,尤其是陈十三和雷惊涛,伤势最重。
在这种状态下,别说反击,能躲过天剑山庄的地毯式搜索,都是痴人说梦。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就在众人陷入绝望之际,陈十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强撑着剧痛,从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枚通体漆黑,形如蝉翼的哨子。
听风哨。
苏媚那个妖精给他的,烟雨楼最高等级的求援信物。
这是他最后的后手。
他将一丝真气,艰难地灌入哨中。
没有声音。
一阵人耳无法听辨的尖锐声波,瞬间扩散开来,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林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陈十三彻底脱力,脑袋一歪,靠在树干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山林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雷惊涛几次想开口,都被慕容白冷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侧的阴影中浮现。
不是走出来,就是那么凭空地,从一片黑暗里,凝成了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气息沉稳得像一块石头。
若是混入人群,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出现的瞬间,青松长老和慕容白几乎是同时握紧了剑柄,浑身肌肉紧绷。
然而,那中年男人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
他径直走到陈十三面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沉稳而恭敬。
“烟雨楼,甲字三号,听候大人差遣。”
陈十三缓缓睁开眼,虚弱地点了点头。
“找个地方……绝对隐秘,绝对安全。”
他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另外……通知苏媚,我有要事……与她相商。”
“遵命。”
甲字三号没有一句废话,站起身,对着众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诸位,请随我来。”
……
在甲字三号的带领下,众人七拐八绕,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最终来到了一处早已荒废的农家院落前。
院墙坍塌了大半,院内杂草丛生,唯有角落里的一口枯井,看起来比雷惊涛的脸还凄惨。
“就这?”
雷惊涛一脸嫌弃,“这地方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吧?能安全?”
甲字三号不答,只是走到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在井壁上一处不起眼的砖石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敲击了三下。
“咔咔——”
一阵机括转动的轻响。
那口枯井的井壁,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幽深石阶。
一股干燥的空气,从下方传来。
“大人,请。”
众人跟着他走下石阶,才发现这地下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由数个房间组成的地下密室群,虽然不大,但通风良好,石壁干燥,桌椅床榻一应俱全,角落里还堆放着足够十数人吃用半月的食物和清水。
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避难所。
当厚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时,所有人才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根从崖顶激战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开始检查伤势。
陈十三的丹药,早已在剑冢和激战中消耗殆尽。
雷惊涛更是凄惨,他身上的所有东西,早就被天剑山庄的人搜刮一空。
青松长老看着这几个伤兵,长长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古朴的木盒,打开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老夫珍藏的‘玉枢散’,疗伤圣品,一人一颗,先稳住伤势。”
他将丹药分发给雷惊涛和慕容白,最后走到陈十三面前,看着他肩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眼神里满是忧虑与敬佩。
“小友,你……”
陈十三接过丹药,咧嘴一笑,露出满是血污的牙齿。
“死不了。”
林薇摇了摇头,拒绝了丹药。
她只是受了些许内伤,并无大碍。
她的所有心神,都落在了陈十三身上。
她看着他右肩那个狰狞的血洞,看着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她的呼吸猛地一滞,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发慌。
她默默地走到角落,取来清水和干净的布条,然后跪坐在陈十三身边。
“公子,我……”
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低下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浸湿的布条,为他清洗伤口的血污。
当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伤口边缘滚烫的皮肤时。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股灼人的温度,仿佛直接烫进了她的心里。
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十三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他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刺骨的手腕。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没事,别怕。”
林薇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虚弱,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泊,清晰地倒映着她泫然欲泣的脸。
她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将那一声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全都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收敛心神,专注而轻柔地为他擦去血污,清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