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最近格外热闹,仿佛全京城的闲人都入驻了坊内的茶馆酒铺,周三郎的蜜饯卖得是供不应求。
“又来了?”
客人太多,汤面馆的老板只能亲自下厨捞面,招呼跑堂的重担交给了老板刚刚十二岁的小儿子。
小童刚开始还不熟练,担心遇上刁蛮难缠的客人。
但等他真替父上岗两天后,就发现来的客人说的话基本都是一个模子,他只需要把同样的答案准确给出去,剩下的他们自会聊起来。
“来了来了,一大早就带着满车的礼物,那珊瑚树比我家店门还高,我滴个乖乖。”
刚来的食客倒吸一口冷气,露出两分艳羡。
“这手笔,得亏了是康王,别人还真拿不出……我要是徐家女,差不多也该见好就收了。”
先到场、已讨论过一轮的其他客人摇着头给他揭秘。
“没呢,又连人带拜帖一起请出来了,殿下还在门口马车里守着呢,倒也痴情……”
公主府里的那出丑事,到底被控制在了世家贵族的圈子里。
市井中只隐隐约约听说探春宴上康王得罪了徐姑娘。
那位大小姐金娇玉贵长大,一怒之下找陛下告状,要设宴选婿。
而陛下,还真同意了。
“不过徐家女也不算太过分,给的理由是既然陛下已经定了规矩,自然一切谨遵圣命。”
“在婚约未明之前,不好与皇子们私下相处。”
有那书斋里待久了的老学究捻着长须,大赞徐家女的做法。
“这才是尊礼之举,免了日后瓜田李下之嫌,徐家女虽未受我昭朝教化,但还算可救。”
“倒是康王,既然定了三试选婿,何必还做这小儿女之态?”
从城南特意过来看热闹的范大夫嘬了一下舌,被旁边人看见,连忙问他意见。
谁不知道范大夫族中出了个范太医,消息最是灵通。
“那选婿宴啊,虽然说是皇后娘娘主持,但参宴的全是陛下的儿子,服侍的都是陛下的奴仆,甚至最后评判也要陛下一锤定音……都这样了,还不是陛下说谁赢,谁就赢?”
“比试结果根本没有悬念,康王这是提前和自己王妃打情骂俏呢。”
“也就是不知内情的小民,还以为寿王等人尚有机会……”
他边笑边摇头,故作神秘地给面馆里的食客们留下一个不算悬念的问题。
“咱们这位陛下,到底属意哪位继承大统,难道昭朝还有人不知道?”
这话一出,场中之人大半兴致都减了不少。
还以为能见证历史,看到这出凤鸣女选新帝君的好戏,原来还是老配方啊。
有觉得自己辛苦跑了大半个京城来吃瓜,结果吃了一口馊瓜的食客不服气,吭吭哧哧地小声嘀咕。
“徐家女选婿,人也没说一定是皇子,恭王殿下除了身子弱些、性子腼腆些,我看倒是不比康王差在哪儿。”
“天呐,你可小点声吧!”
他声音虽小,但正逢众人被范大夫的说辞打击得沉默,一时间听到的人不少。
坐的近的几个连忙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又对着纷纷侧目的其他食客提醒。
“这话若是传出去,他固然难逃一死,咱们在座的也得跟着脱一层皮。”
“可别忘了当年新帝登基时的辛卯大案!”
连同范大夫在内的食客们纷纷噤声,埋头不看彼此。
面馆小儿子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辛卯大案,但也被这骤然沉重的空气吓到。
直到食客们匆匆结了账,纷纷离开,小童才悄声问了摘了围裙在算账的父亲。
“辛卯大案啊……那是当年天盛太后曾提议咱们现在这位陛下为摄政王,待白美人腹中胎儿落地,再决定继位人选。”
“这份凤台懿旨刚刚下发,为太后拟旨的中书令方老丞相就暴毙而亡,随后不久太后也病逝……徐家那时候还来了人,在太极殿闹了一场。咱京城从上到下,死了好些人,尤其是那些大官,抄家灭族、举家刺配的……那个惨哦。”
“总之,你以后听人提这事,就默默走开,别跟着起哄知道吗?”
面馆老板悄声给儿子讲了这段血腥的往事,又再三嘱咐了他祸从口出的道理,才给儿子抓了一把铜板,自去玩耍。
……
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关注着康王一反之前的不理不睬,日日到岁和别院请罪的热闹。
朝堂上,却在为了康王另一手笔吵翻了天。
今日谢汝成照常去岁和别院时,成国公、武卫将军等康王党正在金銮殿上,联合奏请和帝泰山封禅。
天封地禅,原就是帝王功绩的最佳证明,是一国君王在世时能得到的莫大荣耀。
历朝历代能得封禅之荣的君王,无一不是雄才伟业之主。
封禅意味着他们既得万民景仰,又受天道之命。
谢和安自小活在嫡母阴影下,上面又有处处比他更出色的兄长,娶的妻子也不过是空有名头、毫无权势的成国公幼女。
好不容易年近三十,终于得了上天垂怜,让他有机会登上这九五尊位。
私下里他自是没少将自己与先帝暗暗比较的。
这份比较在面对徐皇后时、面对前朝旧臣时,都时常涌现。
阴暗的不甘、嫉妒,无时无刻不挑拨着他的心神……
要讨好和帝,再没有比从此处入手更好。
宸贵妃作为帝王相伴最久的枕边人,给出的法子,理所当然地引得和帝龙颜大喜,当下就要拍板。
但平日在朝堂上仿佛透明人一般的谢老族长、肃亲王谢殷这次却极力反对。
而他那个好侄子,平日里最好说话的谢不疑也紧随其后,以宗族之名和成国公分庭抗礼。
“陛下虽功高德厚,但近些年来北边草原上,鞑靼的进犯每年都要来一回。去岁一整个冬天无雪,对边镇的劫掠更是长达三个月。”
“九原呈上来的军报说今年底恐怕还有更大规模、更长时间的进犯,兵员军械是务必要增的,孟朝留下的几段边线长城也该要重修。”
“还有沿海的防务,东海沿线这些年靠着八万春清理倭寇海盗,倒是商道顺畅,但南边港口的商船,却总被流窜的海盗拦截掠夺,这些年都是靠东海的收入来填补缺口。”
“封禅之事耗费财力与人力都极其巨大,陛下若为崇虚名,而使江山受实害,以陛下之爱民如子,又如何忍心?”
在朝堂上素来没有存在感,一言不发的谢不疑头一次开口,便将成国公一党驳了个哑口无言。
对上和帝阴鸷中透着狠辣的目光,依然温润如初,有条不紊地往下说。
那模样仿佛他不是在驳帝王面子,而是在为上分忧。
“成国公这个提议,实在是置陛下于不义之境地,大为不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