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凉得特别早。
下元节刚过，百姓夜间入睡已经得用上汤炉子才不至于被凉意浸醒。
一旦入夜，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到冷风侵骨的屋外。
百姓和巡夜的官兵们都一样。
而今晚也没有月亮，星光也少。
三更时分的京城，就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布死死罩着，又静又暗。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真切。
但很快，这片安宁的黑暗就被火光、喊叫和马蹄疾驰的声音给打破了。
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捂着胸口，不敢开门，只攀着院墙张望。
很快，他们发现一切的源头，是城西尽头的献王府。
献王亲兵们高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献王遇刺，城门卫速速戒严！”
被惊醒的百姓悚然一惊，哎哟一声从墙头上跌回院中。
但他也顾不上被摔疼的尾椎骨，连滚带爬跑回屋里，和同样被惊醒正不安地抱作一团的妻女急切嘱咐着。
“出大事了，快，把家里那些偷偷卖的话本子藏起来。”
“你娘家婶娘赶紧让她躲地窖里，这戒严过后肯定要搜城了呀！到时候收容流民的帽子扣下来，咱们一家都得死。”
……
献王被千红门歹人刺杀，当场毙命。
王府中的二十四名亲卫也非死即伤，伤的人都还昏迷不醒。
这件事如同炸雷一般，把京城炸了个底朝天。
城门卫、殿前军和禁军全部被惊动。
在新帝的雷霆震怒中，京城四门紧闭、全城戒严，大街小巷都有鹿砦（注1）拦路，设了路障关卡。
除非手持八座亲发的通行手令，所有行人都被拦下，不许通行。
昨日繁华热闹的京城，一夜之间风声鹤唳、让人连呼吸都不由地放轻。
牛翊惶恐不安又只能强自镇定，和半夜被叫到献王府、同样衣衫不整的顾勇一起，红着眼睛熬了整夜，搜捕出了一大批混进城中投奔亲戚的流民和小偷小摸的盗贼。
可刺杀献王的千红门逆贼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更糟糕的是……
顾勇面沉如墨，一双虎目因为疲惫和愤怒熬得通红，瞪人的时候像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城南守门的城兵整队都醉酒昏睡过去，直到搜捕人手到了才被叫醒！”
他们搜捕的队伍过去的时候，甚至还在城墙上发现了攀绳摩擦的痕迹！
“城门卫归你统领，你手下的人平时就是这么守城门的吗？”
“千红门人重阳那时就露了行迹，当时萧觉的人只击毙三个，尚有一人漏网在逃。这种情况，你们不加强巡卫，提高警惕以防万一，居然还敢在当值的时候饮酒？”
顾勇想起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献王。
昨日白天两人还在营中商讨分化殿前军的法子起了效，如今军中世家出身和平民出身的军士们起了龃龉，不再铁板一块，一心等萧觉回归。
眼看着就能按计划继续推进，把被萧觉洗脑的军队扳回来。
一切都在好转之际，却出了这样的乱子。
献王作为先帝最信任的弟弟，新帝最倚重的皇叔，手上掌握了保皇党大半人脉兵力，就这么被刺杀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牛翊也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闯了滔天大祸，但却不能就这么认下。
他自知担不起这么大的罪。
要是现在认了，过后陛下醒过神来要追责，他全家老小可就完了。
“现在天冷了，守夜的军士们喝两口烧刀子暖暖身子也是常事！”
“我都问了，那小队长统共就在城南铺子买了一囊酒，十个人一人也就是一口的事情，哪里就能喝醉到彻夜未醒？”
“他们说从关城门前搜完最后一波车队，他们就有些昏沉，但只以为是累了，后来想着喝口酒聊聊天，也不知怎么地喝了一口就睡过去！”
牛翊一边竭力为手下人辩解，一边想尽办法要找个接锅对象。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对，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那最后一波出城的我也问出来了，是萧家！”
“怎么就那么巧，萧家人出了城，城南守门的整队人就都喝醉了？”
“然后当晚殿下就遇刺，那千红门刺客还就从城南逃走？”
牛翊想起月前夫人一路从开宝寺哭回家，和他诉说的开宝寺惊变，顿时只觉一切都对上了。
明明是他毫无根据的臆想，竟被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当成了真相，大声向顾勇证明着！
“重阳那个逃走的刺客！”
“云谦说是封锁了开宝寺内外，把开宝寺每个房间角落都翻了一遍，但就是抓不到人。怎么会抓不到人呢？”
“肯定就是那时候他们就勾结在一起，特意给那个刺客放了水啊。”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想要对献王殿下出手！”
与其说他管理疏漏，手下人捅了大篓子，明明是萧觉处心积虑、留了暗手在京，蓄谋要暗杀保皇党中坚力量献王更合理吧。
顾勇闻言，一时思路被他带着走，也对萧觉更深恨了一层。
但到底还有脑子在，咬牙咒骂了几声萧觉不得好死之后，顾勇发觉了这个说法的漏洞。
“那千红逆贼当时可是坐着你家马车到的开宝寺，又从李家院子逃走，我们要说他与萧家勾结，并无实证啊。”
“而且那千红贼人当时能漏了行踪，还是因为云谦当日带队巡查抓了个正形，才杀了三个，追着这个直追到的开宝寺。”
“你这个说法，拿到朝堂上那些言官必会质疑，如果真是萧觉预谋，他何必暴露这千红贼人的行踪，让他们暗中潜伏不是更好行事吗？”
牛翊语塞，刚刚因为找到借口脱身的神气一下就萎靡了下去。
他咬着牙，不肯放弃地挣扎着。
“说不定就是灯下黑，想要用这招贼喊捉贼的手法来洗脱刺杀嫌疑？总之……总之萧家在此案中极其可疑。”
顾勇狠狠一拍桌子，给心神大乱的令丞紧紧皮。
“行了，少在这里胡搅蛮缠！萧家狼子野心朝野上下尽知，但你用萧家送下人出城安葬这事，来说他们和千红贼人勾结刺杀，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这个月萧家乱成这样，你说说现在是谁在京城主持此事？”
“躺在床上少一口参汤可能就要断气的孟夫人？”
“蠢到街头三岁小儿都能笑一下的顾明雅？”
“还是说萧觉人在千里之外的岭南，和张安中在深山密林里玩猫捉老鼠的同时，指挥了京城这场刺杀？”
“你给我一个朝堂上不会被赵御史那老匹夫吐口水的说法啊！”
牛翊给不出，牛翊自己也觉得萧家在京中的女眷没这本事。
他长叹一口气，有些绝望地想着，要是献王和顾将军能按照萧觉留下的规矩，让殿前军继续帮忙巡夜就好了。
说不定有军队巡夜，就能像当初发现千红门投毒一样，也发现刺客。
这样献王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