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舍那间狭小潮湿的房间,成了三人在泉州最初的落脚点。稍作安顿,填饱肚子——吃的是苏晏晏用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米和街上买的、价格惊人的青菜煮的稀粥,以及几张向客栈伙计买的、干硬且带着咸味的本地光饼——现实的紧迫感便扑面而来。
盘缠所剩无几,必须尽快找到奶娘临终前提到的那个接应人——一个名叫“阿卜杜拉”的波斯商人。奶娘只说他在蕃坊经营香料生意,有个明显的特征,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具体地址却语焉不详。在这偌大、陌生且龙蛇混杂的蕃坊寻找一个只知道名字和外貌特征的番商,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去打听。”苏十三将最后一口光饼咽下,站起身。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蕃坊情况复杂,他绝不可能让苏晏晏和璎珞去冒险。
苏晏晏看着他,心中担忧,却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她将装着大部分银钱的布包递给他:“小心些。”
苏十三没有接:“留着,必要时用。”他只拿了几枚零散的铜钱,便转身出了门。
房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苏晏晏和璎珞。窗外传来蕃坊特有的、混杂着各种语言和叫卖的喧嚣,陌生而遥远。苏晏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始收拾这暂时的栖身之所。她用湿布仔细擦拭着桌子和床板,又将有限的几件衣物叠放整齐。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总要尽力让自己所处的环境变得舒适一些。
璎珞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姐姐忙碌,小声问:“姐姐,十三哥哥能找到那个……阿卜杜拉吗?”
“会的。”苏晏晏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她望着楼下巷子里来往的、肤色各异的人群,语气坚定,“一定能找到。”
与此同时,苏十三已融入蕃坊涌动的人流。他刻意收敛了自身过于锐利的气势,低着头,步履匆匆,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路人,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过街道两旁的每一家店铺,尤其是那些悬挂着异域文字招牌、门口摆放着各式香料桶的铺子。
蕃坊的街道纵横交错,店铺鳞次栉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几乎化不开的香料味——辛辣的胡椒、温暖的丁香、甜美的肉桂、浓郁的豆蔻……各种气味交织碰撞,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异域风情。除了香料铺,还有售卖宝石、象牙、犀角、琉璃、波斯地毯、印度棉布等等珍贵货物的店铺,顾客多是衣着华贵的商人,无论是宋人还是番商,脸上都带着精明与算计。
苏十三没有贸然进入那些看起来规模宏大、顾客盈门的香料店。他选择了一些位置相对偏僻、门面较小的铺子,或者是在街角摆摊的番商。他操着生硬的、在路上向船工学来的几个波斯语词汇,夹杂着官话,比划着询问“阿卜杜拉”的名字,并仔细观察着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以及他们的左手。
大多数番商只是茫然地摇头,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咕哝几句,便不再理会。也有人露出警惕的神色,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摆摆手让他离开。更有甚者,见他衣着普通,不像是有大生意往来,态度颇为轻蔑。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苏十三穿行在迷宫般的街巷中,汗水浸湿了他粗布衣衫的后背。他耐着性子,一家一家地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然而,直到晌午,依旧一无所获。名叫阿卜杜拉的波斯商人似乎不少,但要么对不上特征,要么根本不是做香料生意的。
在一处相对安静的巷口,他看到一个卖烤羊肉串的摊子,炭火上架着的羊肉串嗞嗞作响,散发着诱人的孜然香味。他停下脚步,买了三串,用油纸包好。付钱时,他状似无意地用生硬的波斯语问那年老的番人摊主:“请问,知道卖香料的阿卜杜拉吗?他的手……”他比划了一下小指。
老摊主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慢吞吞地说:“找阿卜杜拉?卖香料的?左手少了指头的?”他摇了摇头,“好几个阿卜杜拉卖香料……手坏的,没听说过。”
苏十三心中一沉,道了声谢,拿着羊肉串转身离开。线索似乎中断了。
他没有立刻回客栈,而是走到一处可以眺望部分港口的偏僻角落,一边慢慢嚼着已经微凉的羊肉串,一边冷静地分析。蕃坊太大了,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不是办法。奶娘既然特意提到此人,此人必然有其特殊之处,或许……并不在那些显眼的铺面里?
他回想起之前路过的一些地方,有些番商并不开设固定店铺,而是在靠近码头的货栈区租赁仓房,直接进行大宗货物交易。那里环境更为杂乱,人员也更复杂。
想到这里,苏十三不再犹豫,几口吃完羊肉串,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货栈区比商铺区更加喧嚣和混乱。巨大的仓房如同怪兽般匍匐在地,牛车、马车、独轮车进进出出,扛着沉重货包的苦力喊着号子,各种语言的叫骂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空气中除了香料味,更混杂着皮革、木材、咸鱼以及汗水的气味。
苏十三放慢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仓房门口聚集的人群。他注意到,有些仓房门口会悬挂着代表不同商号或家族的标志,有些则只是简单地用番文写着名字。
他尝试着向几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打听,但收获甚微。这里的人警惕性更高,对于打听他人消息的行为普遍抱有戒心。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线索,准备另想办法时,他的目光被一个仓房角落里的身影吸引。那是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长袍的波斯老人,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堆装香料的麻袋旁,低着头,似乎在清理着什么。他的动作很慢,左手若隐若现。
苏十三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他假装在看旁边仓房卸货,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在那个老人身上。机会来了——老人抬起左手,去拂拭袍子上的灰尘。就在那一瞬间,苏十三清楚地看到,他的左手小指,齐根而断!
心脏猛地一跳,但苏十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继续观察了片刻。老人看起来很落魄,周围的香料麻袋也并不多,与那些大宗交易的商人相比,显得十分寒酸。他神情落寞,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十三确定周围没有异常,这才缓步走了过去。他在老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用尽量平和的声音,说出了那个练习了无数次的名字:“阿卜杜拉?”
老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窝深陷的脸。他的眼睛是浑浊的灰蓝色,此刻写满了惊疑和警惕。他盯着苏十三,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袍子下的某样东西,用生硬的官话反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苏十三没有回答,而是按照奶娘交代的暗语,缓缓说道:“来自北方的故人,带来了沙漠中枯萎玫瑰的消息。”
这是奶娘临终前反复叮嘱的话,说只要对上这句,对方便会明白。
果然,听到这句话,阿卜杜拉瞳孔骤缩,脸上的惊疑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踉跄了一下,死死盯着苏十三,声音带着颤抖:“枯……枯萎的玫瑰?她……她怎么样了?”他说的“她”,显然指的是奶娘。
“她已安息。”苏十三低声道,“她让我们来找你。”
阿卜杜拉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香料麻袋上,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嘴里用波斯语喃喃念叨着什么,充满了悲痛。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静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打量苏十三,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她让你们来的?还有谁?”
“还有她照顾的孩子。”苏十三言简意赅。
阿卜杜拉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他费力地扛起一小袋香料,示意苏十三跟上。
苏十三默不作声地接过他肩上的香料袋,轻松地拎在手里。阿卜杜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佝偻着背,带着他穿过杂乱的货栈区,拐进一条更加狭窄、阴暗的小巷,最终在一扇不起眼的、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他掏出钥匙,颤抖着打开门锁。
“进来吧。”阿卜杜拉侧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