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突如其来的警告纸条,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晏家食肆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苏晏晏强迫自己镇定,依照苏十三的分析,按兵不动,甚至更加用心地经营食肆,以“稳如泰山”的姿态应对暗处的窥伺。然而,那份如影随形的危机感,却如同附骨之疽,让她在忙碌的间隙,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脊背发凉。
年关的气氛愈发浓烈,街市上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各种应节的吃食也开始大量上市。空气中弥漫着炒货的焦香、蜜饯的甜香,以及一种独属于岁末的、忙碌而喜庆的气息。在这股潮流中,腊味,无疑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之一。
苏晏晏看着食肆里挂着的、自己入冬后亲手腌制的几条腊肉、几只腊鸭,心中有了新的打算。寻常人家吃腊味,多是直接蒸食或与蔬菜同炒,虽风味独特,但吃多了难免觉得咸腻。她想起父亲手札中曾简略提及的一种南方吃法—— 「腊味合蒸」 ,将不同的腊味组合在一起蒸制,利用各自不同的油脂和风味相互渗透,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十三,把那条五花腊肉、那只腊鸭腿,还有那几根腊肠取下来。”苏晏晏吩咐道。
苏十三依言,将悬挂在房梁下、色泽暗红、油脂浸润的腊味取下。腊肉肥瘦相间,纹理分明;腊鸭腿肉质紧实,皮色金黄;腊肠则粗细均匀,红白诱人。
“腊味合蒸,看似简单,实则讲究。”苏晏晏一边用温水仔细刷洗着腊味表面因风干而沾染的微尘,一边对苏十三说道,“首先要将这些腊味用温水刷洗干净,但不能浸泡太久,否则会失去风味。然后,便是处理和搭配。”
她将五花腊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肥肉部分透明如琥珀,瘦肉部分暗红似玛瑙。腊鸭腿则斩成大小适中的块,露出内部深红色的肉质。腊肠则用刀在表面轻轻划上几道斜口,以便蒸制时油脂和味道能更好地释放。
“不同的腊味,咸度、硬度、油脂含量都不同,”苏晏晏将切好的腊肉片、腊鸭块、腊肠段交错着码放在一个深口的粗陶钵中,形成层次,“五花腊肉油脂最丰,蒸化后能滋润其他较干的腊味;腊鸭腿风味最足,咸香突出;腊肠则带有甜味和酒香,能中和整体的咸度。这样搭配,滋味才能互补融合。”
她并不在腊味上添加任何额外的调料,甚至连葱姜都省却了,为的就是最大限度地保留腊味本身经过时间锤炼的原始风味。码放好后,她只在钵中加入了小半碗黄酒。
“加黄酒,一是为了去腥增香,二是借助酒力,让腊味在蒸制过程中更快地软化,风味融合得更彻底。”她解释道。
将陶钵放入巨大的蒸笼中,灶下升起旺火。大量的水蒸气汹涌而上,很快便将蒸笼淹没。苏晏晏计算着时间,需用旺火足汽蒸上近一个时辰。
等待的过程中,那浓郁的、复合的腊味香气便开始从蒸笼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不同于新鲜肉类的鲜香,这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醇厚、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咸香。腊肉丰腴的油脂香、腊鸭独特的野韵、腊肠甜润的酒香,在高温水汽的催化下,渐渐交融,形成一种令人闻之便觉踏实、充满年节富足感的温暖香气。
一个时辰后,熄火,但苏晏晏并未立刻揭开蒸笼,而是让其在余温中再“虚蒸”片刻,使味道更加融合。
当她最终揭开笼盖,将那粗陶钵端出时,只见钵中的腊味已然大变样。五花腊肉变得晶莹剔透,肥肉部分几乎融化,与析出的油脂一起,浸润着下方的腊鸭和腊肠。腊鸭块皮酥肉烂,深红色的肉质吸饱了油脂,显得格外诱人。腊肠则更加饱满红亮,划开的口子微微绽开,露出内里油润的馅料。整个陶钵油光闪亮,香气扑鼻。
苏晏晏撒上一小把切得极细的蒜苗末,翠绿的色泽瞬间点亮了暗红的腊味,也带来了一丝清新的气息。
“腊味合蒸,请尝。”她依旧先给苏十三盛了一小碗。
苏十三看着碗中油润晶莹的腊味,夹起一片腊肉。入口,肥肉部分瞬间化开,那极致的油润甘香充斥口腔,却因经过了长时间的蒸制,丝毫不觉肥腻。瘦肉部分咸香入味,嚼劲恰到好处。再尝一块腊鸭,鸭皮酥烂,鸭肉纤维吸收了腊肉的油脂和腊肠的甜润,咸香中带着丰腴,风味层次极为复杂。而那腊肠,甜、咸、酒香完美融合,口感弹牙,滋味悠长。几种腊味在口中交织,仿佛将整个冬日的暖阳与风霜都浓缩在了这一钵之中,是纯粹而霸道的、属于时间的味道。
“……厚重。”他给出了评价,这味道,与他空茫记忆中可能存在的军旅干粮的咸硬,或是宫廷宴席的精致,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更贴近民间、更扎实温暖的滋味。
午市时分,当这钵热气腾腾、香气霸道的腊味合蒸被端上桌时,立刻受到了食客们的热烈欢迎。在这年关将近的寒冷冬日,这样一道扎实、咸香、下饭的硬菜,无疑最能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
“就是这个味儿!年味儿!”
“掌柜的,这腊味蒸得地道!油而不腻,咸香适口!”
“给我留点汤汁,回去拌面吃绝了!”
食肆内再次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似乎将那警告的阴霾都冲淡了几分。
然而,就在晚市过后,苏晏晏和苏十三正在收拾打理,准备打烊之时,食肆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关上了门。
苏十三几乎在门响的瞬间便已警觉地转身,将苏晏晏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鹰。
那身影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清癯而带着些许疲惫的脸——正是崔琰!
“崔世伯?”苏晏晏惊讶地低呼一声,连忙从苏十三身后走出,“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琰面色凝重,目光快速在食肆内扫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晏晏,长话短说。我得到消息,殿前司那边,似乎有人开始暗中调查当年你父亲那桩旧案,尤其是……与那口旧陶缸相关的线索。”
苏晏晏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还是来了!
“是罗承佑的人?”她声音微颤。
“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崔琰眉头紧锁,“罗承佑如今圣眷正隆,权势更胜往昔。他若真想彻底抹除当年的痕迹,你们……非常危险!”他看了一眼沉默伫立、气息冷峻的苏十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位……小哥,近日务必更加小心,你们这食肆,恐怕已被盯上了。”
苏十三迎上崔琰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那我该怎么办?”苏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暗中打点,暂时压下了明面上的调查,但暗地里的动作,防不胜防。”崔琰语速很快,“你们近日尽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你,晏晏。这食肆……若能暂时歇业,避避风头,或许……”
“不,崔世伯。”苏晏晏打断了他,眼神异常坚定,“我不能走。此时关门,无异于不打自招。我相信,越是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越安全。这食肆每日人来人往,他们若想暗中动手,也得掂量掂量影响。”
崔琰看着她倔强而坚定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老友当年的影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也罢,你既有此决心,世伯定当尽力周旋。我会设法留意殿前司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竹管,递给苏晏晏,“这是‘鸣镝’,若遇紧急情况,用力拉下面的引线,对准天空,我会设法赶来。但切记,非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苏晏晏郑重地接过那冰冷的竹管,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关切。“多谢世伯!”
崔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食肆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苏晏晏握着那枚“鸣镝”,手心冰凉。崔琰的夜访,证实了最坏的猜测。风暴,真的越来越近了。
苏十三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低声道:“别怕。”
苏晏晏抬起头,看着他深邃而平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意志。她深吸一口气,将鸣镝小心收好。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与他同样的坚定,“我们,一起面对。”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晏家食肆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他们绝不会轻易退缩。而那钵尚未完全冷却的腊味合蒸,那浓郁霸道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如同这危局中,一丝顽强不屈的、属于生活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