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离开了泉州港的庇护,彻底投入了大海的怀抱。与之前乘坐货船前往福州时不同,这一次,海面显得更加辽阔而喜怒无常。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闪烁,墨蓝色的海水在船身两侧翻涌,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艘私船比“福顺号”小了不少,也更显破旧。船主是个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的粗豪汉子,名叫陈舵,话不多,但眼神精明,显然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见惯了风浪的人物。他对雷虎介绍来的这几位“避祸的亲戚”并未多问,收了船资,安排了最底层货舱旁一个狭小潮湿的角落给他们容身,便不再理会。
货舱里堆满了准备运往流求交换的布匹、铁器和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桐油、货物和海水的咸腥气味,闷浊不堪。苏十三将阿卜杜拉安顿在相对干燥的麻袋堆上,苏晏晏则抱着璎珞,紧挨着坐在一旁。脚下能感受到船身随着波浪起伏的晃动,比内河航行剧烈得多。
璎珞紧紧抓着苏晏晏的衣襟,小脸发白,显然又开始晕船了。苏晏晏自己也感到一阵阵恶心,但她强忍着,轻轻拍着璎珞的背,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儿歌安抚她。阿卜杜拉蜷缩着,伤口在潮湿的环境中似乎更加疼痛,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发出压抑的呻吟。
苏十三检查了一下他们所处的环境,确认暂时安全后,便靠着舱壁坐下,闭目养神。他的耳朵却时刻留意着船上的动静——船工的号子、风帆的抖动、海浪的拍击,以及任何可能异常的声响。在这茫茫大海上,他们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这艘船和那个陌生的船主。
第一天在颠簸和不适中艰难度过。苏晏晏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勉强喂璎珞喝了点水,吃了小半块硬饼。苏十三将自己那份干粮大部分都留给了她们和阿卜杜拉。
第二天,风浪似乎更大了。船只颠簸得厉害,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货舱里的货物随着船身倾斜发出碰撞的声响。璎珞吐了几次,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只是蔫蔫地趴在苏晏晏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卜杜拉的情况更糟,开始发低烧,意识有些模糊。
苏晏晏心急如焚,她想起沈青囊给的药,找出标注着“防晕船、止呕逆”的丸药,先给璎珞喂了一小粒,又艰难地喂阿卜杜拉服下。她自己也含了一粒在舌下,那清凉苦涩的药味似乎稍稍压制了翻腾的胃液。
苏十三见情况不好,起身出了货舱,找到正在船头观察风向的陈舵。
“陈船主,船上可有生姜或薄荷?舱里有老人和孩子,晕船得厉害。”苏十三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舵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阴沉的海面,啐了一口:“这鬼天气!等着!”他转身钻进船舱,片刻后拿来了几块老姜和一小把干薄荷叶,“拿去!熬点水喝!别在货舱里生火,去后面厨房角落!”
苏十三道了声谢,拿着东西回到货舱。他让苏晏晏照顾病人,自己则按照陈舵的指示,找到船尾一个狭小、通风的厨房角落,用一个小泥炉生了火,将生姜切片,和薄荷叶一起熬煮。
辛辣的姜味和清凉的薄荷气息随着水汽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货舱的闷浊。姜汤熬好,苏十三先端给阿卜杜拉,又喂给璎珞。热辣的姜汤下肚,璎珞苍白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蜷在苏晏晏怀里沉沉睡去。阿卜杜拉也似乎舒服了一些,呼吸变得平稳。
苏十三将剩下的姜汤递给苏晏晏:“你也喝点。”
苏晏晏接过温热的陶碗,看着苏十三被灶火映亮的、带着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小口喝着姜汤,那灼热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寒意和恶心,也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安定。
连续几天,他们都在与风浪和晕船作斗争。苏十三负责与船工沟通,获取必要的淡水和食物,以及熬制姜汤。苏晏晏则悉心照顾着璎珞和阿卜杜拉,用沈青囊给的药粉小心处理阿卜杜拉有些发炎的伤口。在这与世隔绝的方舟之上,两人之间的配合越发默契,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在艰难的环境中悄然滋生。
海上的日子单调而漫长。除了偶尔看到掠过海面的飞鱼和远处跃起的海豚,目光所及,尽是无穷无尽的海水与天空。天气时好时坏,有时风平浪静,碧空如洗;有时则乌云压顶,暴雨倾盆,船只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
每当暴风雨来临,货舱里便是一片狼藉。苏十三会用绳索将几人和重要的行李固定在舱壁上,防止被甩出去。璎珞吓得大哭,苏晏晏便紧紧抱着她,和苏十三一起,用身体为她挡住溅入的海水和摇晃的货物。在雷鸣电闪、波涛怒吼中,三人的命运仿佛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航行的第七日,一直昏昏沉沉的阿卜杜拉忽然清醒了许多。他望着舱外那一片蔚蓝,喃喃道:“快到了……这海水颜色变了……靠近流求了……”
果然,不久之后,船上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船工们呼喊着,调整着风帆的方向。陈舵也难得地走下货舱,对他们喊道:“准备一下,看到岸了!前面就是魍港!”
苏晏晏和苏十三精神一振,搀扶着阿卜杜拉,抱着璎珞,艰难地爬上甲板。
只见海天相接之处,一道青黑色的、蜿蜒的海岸线逐渐清晰。与泉州港的繁华截然不同,那里的海岸显得原始而荒凉,覆盖着茂密的绿色植被,几座陡峭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与大陆不同的、更加湿润和带有草木腐烂气息的味道。
那里,就是流求。他们漂泊的终点,也是未知的起点。
船只缓缓驶近,一个被群山环抱、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港湾出现在眼前。几艘破旧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一些低矮的茅屋和竹楼散落在海滩和山脚。这就是魍港,他们即将登陆的地方。
希望与茫然交织在心头。他们逃离了追杀,踏上了新的土地,但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