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澈,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艾山他们收拾出来的旧院子照得透亮。院子不大,土坯墙围合,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角落里堆着新采来的、颜色略显灰白的黏土,旁边是一座刚刚砌好、尚未完全干透的简易土窑——这就是传习点全部的家当,简陋,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希望。
买买提大叔的到来,在这几个塔吉克族年轻学徒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们围着这位从喀什古城来的、传说中手艺高超的维吾尔族老爷爷,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语言是最大的障碍,艾山充当着临时翻译,但更多的时候,教学依赖于最原始的方式——手势、眼神、和示范。
高原的黏土,是第一个挑战。一个叫阿迪力的小伙子,是学徒里最积极的一个,他迫不及待地将和好的泥捧到大叔面前,眼神期待。买买提大叔接过泥块,在手心里掂了掂,又用手指捻开,仔细感受着颗粒感和湿度。他皱了下眉,摇了摇头,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维语对艾山说:“太‘硬’,太‘干’。这里的土,性子烈,要更多水,‘睡’久一点。”
他示意阿迪力往泥里加水,然后亲自示范如何更有耐心地反复摔打、揉捏,让水分子充分渗透到黏土的每一个缝隙中。“不能急,”他一边用力揉着泥,一边对围观的年轻人们说,尽管他们听不懂,但他相信动作能传达意思,“泥巴,像马驹子,要慢慢驯。”阿娜尔古丽在一旁用相机记录着,同时用简单的塔吉克语词汇向学徒们解释:“水,多。时间,长。好。”
拉坯是另一个难关。高原的黏土可塑性不同于喀什的陶土,学徒们掌握不好力度和转速,转盘上的泥柱不是歪斜就是坍塌。买买提大叔没有多言,他搬了个小凳坐在转盘边,让阿迪力再次尝试。当泥柱开始摇晃时,他没有直接上手纠正,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覆在阿迪力紧张得有些发抖的手背上,带着他,用一种沉稳而均匀的力道,感受泥巴在指尖生长的韵律。
那一刻,院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转盘吱呀呀的声音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阳光照在一老一少紧贴的手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技艺传承。阿迪力起初身体僵硬,但在大叔手把手地引导下,渐渐放松下来,眼神从慌乱转为专注。当一个小小的、虽然还不算完美但已初具形态的碗坯在转盘上稳定下来时,阿迪力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他看向买买提大叔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大叔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釉料的调配更是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买买提大叔拿出从喀什带来的几种矿物颜料样品,又让学徒们找来本地特有的、燃烧后呈碱性的植物灰烬。他在院子里支起小锅,像一位高原上的炼金术士,在艾山的翻译协助下,向学徒们解释不同矿物在不同温度下会呈现的颜色变化,以及如何利用本地材料创造独特的釉色。他鼓励他们尝试,不怕失败。“火的味道,每一次,都不一样。”他指着那座新砌的窑说,“要试,要记。失败了,就知道哪条路不通。”
最打动人的,是对纹样的讲解。当买买提大叔拿出他父亲那些古老纹样的草图,以及他自己创作的帕米尔系列陶片时,学徒们围拢过来,眼神炽热。大叔指着螺旋纹,用手势模拟狂风吹过山脊的轨迹;指着菱形图案,指向远处雪山阳光下闪烁的结晶。他没有讲述复杂的象征意义,而是将这些图案与高原上最直观的自然景象联系起来。阿迪力和其他年轻人听着艾山的翻译,看着大叔的手势,再望向远处的雪山和旷野,仿佛一下子开了窍,纷纷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赞叹声。
教学并非一帆风顺。高原多变的气候时而狂风大作,时而骤雨倾盆,不得不中断工作;简陋的土窑在第一次试烧时因经验不足而开裂,需要重新修补;语言障碍也时常导致误解。但正是在克服这些困难的过程中,一种超越民族和语言的深厚情谊在悄然生长。学徒们会抢着帮大叔搬重物,会在他休息时递上热腾腾的奶茶;买买提大叔则会把自己带来的馕饼分给年轻人,会用他粗糙的手掌抚摸学徒们做出的、哪怕还很稚嫩的陶坯,眼中满是慈爱。
阿娜尔古丽用镜头捕捉下了这一切:阳光下专注的侧脸,窑火旁映红的脸庞,成功时的欢呼,失败后的相互鼓励……这些画面,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诉说着传承的真谛。
几天的时间短暂而充实。离别的时候到了,学徒们依依不舍,阿迪力代表大家,将一只他们合力烧制的、虽然粗糙却饱含敬意的陶碗送给买买提大叔。碗底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塔吉克文字,艾山翻译说,意思是“老师,谢谢您”。
回程的路上,买买提大叔比来时更加沉默,但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平静而满足的光泽。他时不时地摩挲着那只来自帕米尔的陶碗,望向窗外的雪山,眼神悠远。我们知道,这次高原之行,不仅播下了技艺的种子,也在老人心中,完成了一次与父辈、与那片土地的深刻和解与连接。
帕米尔高原的课堂结束了,但真正的教学,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些被点燃的眼睛,那些笨拙却充满希望的手,将成为这片土地上,古老技艺新的守护者。而“古丽之家”的根,也因这次远行,而变得更加坚韧和宽广。
(第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