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关上时,我听见那声轻哼还在走廊里回荡。手指一直按着相机包的拉链,黑匣子贴着手臂发烫,像是在提醒我它还活着。
我不能停。
一楼到了,门开了一条缝,我立刻侧身挤出去。脚刚落地,整栋楼突然安静下来。连灯都暗了两格,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标志闪了一下,又亮起来。
我快步往楼梯间走。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发条钥匙。金属很凉,边缘有点磨手。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推开防火门的时候,风从楼梯井灌上来,吹得我后颈发麻。我回头看了一眼,电梯没动,数字还停在一楼。没人追出来。
可这地方不对劲。
我刚才坐电梯下来的,应该直接到大堂。但现在站的地方是二楼转角,墙上贴着淡红色墙纸,地毯磨损的位置和704室门口一模一样。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沾了点暗红的痕迹,像干掉的血渍。
不是幻觉。
我转身往楼下跑。一层、二层、三层……每下一层,空气就更闷一分。等我冲到底层,推开最后一道门,眼前还是同样的走廊。
一样的墙纸,一样的门牌号,连地毯边角卷起的角度都没变。
我站在原地喘气。心跳撞着肋骨,耳朵嗡嗡响。我知道这是假的,可我的身体还在往前走。
走到一半,头顶的日光灯闪了三次,接着全部熄灭。只有尽头那扇门底下透出一点光,像是有人在里面开了台老式电视。
画面是雪花点。
我慢慢靠近。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布局和我离开的那个一模一样。床、桌、冰箱都在原来的位置。陈砚还躺在地上,姿势都没变。可他眼睛睁着,嘴角微微向上,开始哼歌。
声音很低,但每个音都准得不像活人能唱出来的。
我往后退,想退出去。可身后门自己关上了。
电视屏幕动了。
雪花散开,出现七个穿着红睡裙的小女孩。她们并排坐着,脸朝外,齐刷刷看向我。头发都是湿的,贴在额头上,发间别着珍珠发卡。
第一个女孩抬起手,贴在屏幕内侧。
下一秒,她的手指穿了出来。
不是影像穿透玻璃,是整个人从电视里爬出来。膝盖先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她踩在地上,脚底带出血水,留下一个赤色脚印。
第二个跟着出来,第三个、第四个……
她们一个个落地,站成一排。没有呼吸,也没有眨眼。只是盯着我。
我想动,腿却僵了几秒。直到第一个女孩迈步向我走来,我才猛地抓起桌上的烟灰缸。
我没砸人,砸的是窗户。
玻璃炸开的瞬间,冷风扑进来。我听见身后传来笑声,七个人一起笑,声音叠在一起,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
我翻过窗台跳下去。外墙有排水管,我顺着滑了一段,脚踩到地面。
外面是旅馆后巷,堆着几个垃圾桶。我靠着墙喘气,回头去看那扇窗。
七个女孩全站在破口处,趴在窗台上往下看。她们不说话,也不动,就那样俯视着我。
我转身往巷子口跑。
冲进主楼走廊时,那种熟悉感又来了。墙纸颜色、门间距、甚至电灯开关的位置——全是我住过的704室的样子。
我贴着墙走,尽量放轻脚步。
两侧的房门陆续打开。
每一扇门后都亮着昏黄的灯,陈砚坐在屋里,背对着我,低着头,嘴里哼着摇篮曲。有的房间他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跪在地上,动作不同,歌声却完全同步。
我加快脚步。
走到尽头,发现一扇门的漆面剥落了,露出底下绿色的旧油漆。这和其他门不一样。
我冲过去推门。
门后是另一条走廊,结构相同,连地毯上的磨损痕迹都分毫不差。
我又试了几次,每次选那扇有绿漆的门,结果都一样。循环开始了。
我靠在墙上,手心全是汗。相机还在肩上挂着,黑匣子在包里持续发热。我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缝隙里的血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深褐色的印子。
七个女孩出现在走廊另一头。
她们手拉着手,慢慢朝我走来。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脸上带着笑,但眼睛是空的。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这不是现实空间。这是她造的牢笼。
我睁开眼,盯着她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一刻。不去想吞下兄弟姐妹的事,不去想陈砚变成容器的事,只想着怎么走出去。
我集中意志,盯着第一个女孩的脚。
她抬脚的动作慢了一拍。
就像电影卡帧,停顿了不到一秒。
够了。
我转身就跑,不再找出口,而是沿着走廊反方向冲。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我没回头。
拐过一个弯,我看见消防栓挂在墙上。玻璃柜子没锁,我一拳砸开,抽出里面的铁锤。
刚转过身,七个女孩已经站在我面前,距离不到三米。
我举起锤子,对准领头的那个挥过去。
她没躲。
锤子穿过她的身体,像打在空气里。但我感觉到一股阻力,像是划过一层黏稠的膜。
她笑了。
其他六个同时抬起手,指向我。
我后退几步,背抵住墙。她们一步步逼近,围成半圆。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门开了。
陈砚站在门口,穿着原来的衣服,脸色灰白。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女孩们,张开双臂挡在我前面。
他的动作很僵硬,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
“走。”他说,声音沙哑。
我没动。
他脖子上的条形码浮现出来,黑色纹路在皮肤下游动。他的头缓缓偏转,看向我,眼神有一瞬清明。
“快走。”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向前倒,跪在地上。嘴里继续哼着歌,但节奏变了,变得断续而痛苦。
女孩们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绕过他,冲向走廊尽头。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她们又追了上来。
我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回到了最初那个房间。窗户还在,破洞边缘参差不齐。我爬上窗台,正要跳下去,眼角扫到电视屏幕。
画面变了。
不再是雪花。
是一个小女孩躺在床上,周围站着六个穿红睡裙的孩子。她们围着床,低头看着她。
床上的人是我。
镜头拉近,我看到自己张开嘴,喉咙深处泛出暗红的光。接着,第一个孩子走上前,被吸了进去,像雾气一样钻进我嘴里。
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第六个消失。
画面定格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瞳孔是纯黑的,没有一丝光。
电视突然黑了。
我跳下窗台,落地时脚踝一扭,差点摔倒。我咬牙撑住,继续往前跑。
巷子尽头有扇铁门,锈迹斑斑,但开着一条缝。
我冲过去,用力推开。
外面是一片荒地,长满枯草。远处能看到公路的轮廓,路灯一盏接一盏亮着。
自由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脚下的泥土变了。
不再是松软的土,而是地毯的触感。
我低头。
脚下是704室门口那块磨损严重的地毯,边缘卷了起来。再抬头,身后哪有什么荒地,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房门紧闭。
最远的那扇门开了。
陈砚站在里面,背光站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反着金属的光。
他开口,声音不再是哼唱。
他说:“妈妈,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