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经铺满了楼道,风停了,那件晾着的小孩衣服垂了下来。我靠着窗框坐着,背贴着墙,陈砚坐在我旁边。我们没有说话,厨房里只有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抬起手,把银链从手腕褪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链条碰到瓷砖,发出很小的一声响。
我看着那条银链,没有动。
太阳升得更高了,光线斜照进屋,扫过灶台、冰箱门缝、地上的碎片。我慢慢站起来,腿有点发麻,但能走。我没有再看冰箱,也没有去碰刀架。墙上“游戏结束”的红字还在,颜色没变,但我已经不想管它了。
我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安静,楼梯间空荡。我一步步走下楼,脚步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到了一楼,推开单元门,清晨的空气扑在脸上,带着湿土和枯叶的味道。
花坛就在楼下正前方。
昨天我还记得那里是空的,玫瑰枯死,枝条干硬。但现在,整片花丛像是活了过来。深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挤得密不透风,有些甚至压弯了枝干。叶子又大又厚,泛着油亮的光。它们不该长得这么快。
我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相机。
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老式胶片机,不用电,也不联网,只靠机械快门记录画面。我举起它,对准花坛,连拍三张。然后换角度,低俯下去,拍泥土表面。
镜头里的景象和肉眼看到的不同。
底片显影后,我能看清一些细节——靠近主根的位置,土壤明显松动过,边缘有抓痕,像是被人用手挖开又埋上。几根断掉的植物根须呈放射状散开,不是自然腐烂的样子。
我把相机收好,蹲下身。
泥土干燥结块,但翻开表层后,下面却是湿的,颜色更深,接近褐红。我用手指抠了抠,指尖沾上一点黏腻的东西。不是水,也不是泥浆。
我掏出随身的小刀,开始挖。
第一下就碰到了硬物。
我动作慢下来,左手持刀,右手不敢用力。每挖一寸都拍照记录位置。越往下,气味越重,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某种金属的气息。
二十分钟后,铁器磕碰的声音响起。
我拨开湿泥,露出半截灰白色的颅骨。
它很小,属于孩子。眼窝黑洞洞的,额骨上有细微裂纹。我继续清理周围,又找到几节指骨和肋骨碎片。所有遗骸集中在玫瑰主根下方,排列杂乱,像被匆忙掩埋。
我没有叫出声。
外套脱下来,盖住头骨,只留一个角露在外面。我掏出手机,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我在楼下。”我说,“带工具来。”
挂掉电话,我没起身,仍跪在花坛边。风吹过来,花瓣微微颤动,却没有掉落。阳光照在那些骨头的缝隙里,反出一点暗光。
陈砚来得很快。
他穿着旧夹克,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包,脸色比早上更沉。他看了我一眼,没问话,直接蹲下,掀开外套一角。
他盯着那颗头骨,眉头一点点锁紧。
“几点开始挖的?”他开口。
“不到半小时前。”
“有人看见吗?”
“没有。”
他伸手摸了摸泥土,又看了看周围的地面。确实没有脚印,连动物踩踏的痕迹都没有。监控摄像头在楼顶角落,朝向大门,照不到这里。
“你拍了?”他问。
我递出相机,翻到最后一张底片。
他凑近看,呼吸顿了一下。
画面上有一道模糊人形,弯腰覆土,时间标注为凌晨01:17。裙摆下垂,样式清晰——红色,褶皱细密,和我曾在冰箱里见过的人偶穿的一样。
“这不是第一次。”我说,“它们来过很多次。”
陈砚没说话,把底片还给我,站起身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停在704室的窗户上,又缓缓移回花坛。
“老周昨晚值班记录有问题。”他说,“23点到凌晨两点,系统空白。门禁没数据,打卡器没反应,就像那三个小时不存在。”
我低头看着被盖住的头骨。
“他知道些什么。”
“他已经死了。”陈砚说,“但他还是去了地下室。”
“也许不是他自己想去。”
陈砚看向我,眼神很静。
我们都没再说话。
阳光越来越强,照在花坛上,那些玫瑰的颜色变得更深,近乎发黑。我伸手拨开一簇花瓣,发现主根处缠绕着一小段布条,藏在泥土和藤蔓之间。拉出来一看,是红色的,纤维粗糙,和人偶裙子的材质一样。
我把它放进相机包。
陈砚蹲回去,仔细检查另一侧的碎骨。他用笔轻轻拨开一块肩胛骨,忽然停住。
“这里……”他低声说。
我靠过去。
那块骨头背面,靠近耳后的位置,有一个小孔。圆形,边缘整齐,不像断裂或腐蚀形成。我立刻想到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后。
那里也有一个。
从小就有,我以为是胎记。
我翻看其他骨头,一一查看相同位置。每一具都有,大小一致,深度相似。六具,六个孔。
我拿出相机,对着每处痕迹单独拍摄。闪光灯亮起时,那些孔洞在底片上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标记。
“这不是意外死亡。”我说,“他们是被选中的。”
陈砚点头。“埋在这里,不是为了隐藏。是为了养这些东西。”
他指的是玫瑰。
我抬头看那片花丛。它们长得太密,太整齐,根系盘错,像是从同一源头生长出来。而这个源头,正包裹着这些孩子的尸骨。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昨夜冰箱最后那一声“滴”,短促,规律,像心跳监测仪的信号。
而现在,这片花坛下,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搏动。
我站起身,走到花坛边缘,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土里。鞋底陷进去一半,拔出来时带起一团湿泥。我把鞋放在旁边,赤脚踩上去。
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我闭眼,感受地面的震动。
极轻微,几乎察觉不到。但在某一瞬,我能感觉到——一下,又一下,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脉冲。
陈砚也脱了鞋,站到我身边。
“你也感觉到了?”我问。
他点头。
“不是幻觉。”
“从来都不是。”
我睁开眼,看向704室的外墙。裂缝依旧,像一道旧伤疤。阳光照在上面,映出歪斜的影子。
这时,我的相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快门声,是内部机械部件的异响。我打开后盖,取出刚拍完的底片,在光线下对着看。
最后一张照片里,除了那道覆土的人影,还有另一个轮廓,站在花坛对面,正望着这边。
我看不清脸。
但它穿着红睡裙,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像是在指向我们脚下的位置。
我猛地抬头。
花坛对面空无一人。
风没吹,花瓣不动。
我重新装上底片,把相机紧紧攥在手里。
陈砚站在我侧后方半步远,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是老周值班记录的复印件。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太阳升到中天,光影斜照在墙面上,裂缝如旧。
我站在花坛边,风衣下摆沾着泥屑,目光落在尚未完全掩埋的一节指骨上。它的指尖朝上,像是临死前想抓住什么。
我的脚还踩在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