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还在烧,可我已经感觉不到温度。
焚化炉的火焰不知何时熄了,只余下一层薄灰覆盖在内壁上,像雪落在焦土。我的影子不再分裂成七个姿态,而是缩回脚下,安静得不像话。风衣早已碳化,轻轻一动便簌簌掉落碎屑,像是被时间啃噬过的残片。我站在原地,手还握着相机,机身滚烫,屏幕彻底黑了,再按也亮不起来。
陈砚咳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让我猛地转头。他靠在墙边,肩膀歪斜,呼吸比刚才稳了些。断裂的银链缠在他手腕上,原本泛着金属冷光的部分正在褪色,一点一点变回普通的银项链,毫无异常,就像从未刻过什么编号。
我没有立刻走过去。
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道裂痕状的旧疤,小时候母亲说是摔伤留下的。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摔的,是缝合时针脚没对齐。
我跪下来,用袖口剩下的布条裹住手,拨开脚边的灰烬。灰堆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底下有东西要钻出来。一道弧形纹路缓缓浮现,像裙摆的边缘。我用力抹散它,灰烬扑起一小团烟尘,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干咳。
闭上眼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就是我。”
我没理会。
只在心里默念那段摇篮曲——跑调的,第二句总比第一句慢半拍,那是七岁前唯一记得的母亲的声音。我靠着这个,把意识拉回来。
指尖触到硬物。
埋得不深,我慢慢把它挖出来。是一张纸,边缘卷曲发黑,中间部分因为某种耐高温材质勉强保存下来。上面印着“出生证明”四个字,字迹模糊,但还能读。
姓名栏写着:林晚07号容器。
没有父母姓名,没有出生医院。只有一行小字:“人格移植项目第七阶段成功体。”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把它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那里贴着心跳的位置,也是我一直藏胶卷的地方。
陈砚又咳了一下,这次带上了喘息。
我爬过去,蹲在他面前。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瞳孔涣散,嘴唇微动,声音几乎听不见:“妈妈……我回来了。”
我一把扣住他手腕,用力掐下去。
“醒。”我说,“你是谁?”
他皱眉,像是从很深的地方往上浮。手指抽搐了一下,终于聚焦在我脸上。
“你是林镜心。”他说,声音沙哑,“也是林晚的第七个容器。”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那条恢复原样的银链,忽然笑了下,笑得很累。
“而我,从来不是什么修复师。”他慢慢坐直了些,“我只是备用钥匙。c-08……不对,连编号都不配真给。他们只需要我能打开门就够了。”
他说完,抬手扯下项链,扔向焚化炉。链子撞在炉口外沿,弹了一下,落进灰堆里,瞬间被掩埋。
我没说话。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不信?”他又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暗色杂质的痰,“你以为姐姐的笔记真是她留下的?那是系统植入的记忆引导。我追了二十年,其实一直在走他们画好的路。”
我看着他。
“那你现在是谁?”
他抬头,目光穿过高窗。天快亮了,第一缕晨光从上方斜切下来,照在地面的灰烬上,映出我们两个人交叠的影子。
影子里,有七个模糊的身影。
它们围着我们站成一圈,小小的,不动,也不说话。
我本能地举起相机,想拍下来。
可屏幕还是黑的。
一瞬间慌了——如果不能记录,这些是不是就等于没发生?我是不是又要回到什么都不确定的状态?
我攥紧相机,指节发白。
然后,慢慢放下。
那些影子还在。
其中一个靠近了些,停在我脚边,像是仰头看我。
我蹲下来,和它平视。
“我记得你们的名字。”我低声说。
一个一个地念出来:“许念、周晓、赵阳、李薇、王哲、张冉……林昭。”
最后一个名字出口时,影子们同时晃了一下。
它们开始淡去,像雾气被风吹散。先是轮廓模糊,接着身体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淡淡的光斑,在空中停留片刻,逐一消失。
最后一个光点落在我的鞋尖上,轻轻碰了一下,像孩子踮脚碰大人。
然后也没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冷却的炉壁,手里还抱着报废的相机。胸口那张出生证明贴着皮肤,有点硌,但很真实。
陈砚撑着墙,一点点站起来。他的腿还在抖,走路歪斜,但没再喊谁“妈妈”。
“你还记得多少?”他问。
“记得我是林镜心。”我说,“也记得我被改造成过别人。但我不再是她的延续了。”
他点点头,没反驳。
“接下来呢?”
我望着门口的方向。通道还在,那条通往地面的陶瓷管道静静延伸出去。外面应该快天亮了。
“回去。”我说,“回704室。”
他没问为什么。
只是站在我旁边,等我起身。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焚化间,脚步踩在灰烬上,发出细微的 crunch 声——
等等。
我停下。
回头看向炉口。
那一声不是灰烬的声音。
是某种更脆的东西,在高温后冷却时崩裂的声响。
炉膛深处,有一块未燃尽的骨片正缓缓翻转,露出背面。
上面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之前被熏黑了,现在因余温烘烤,显了出来:
**母体重启条件:单一宿主完成七重哀悼仪式**
陈砚也看见了。
他脸色变了。
“你说你念了七个名字……可其中一个是错的。”
我僵住。
“林昭。”他盯着我,“她不是实验体。她是你的妹妹。你把她……也当成了容器之一?”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
我记错了。
不是七个孩子的名字。
是六个死去的孩子,和一个活着的人。
我把活人,也送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