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珊开着陈峰的车卷着尘土冲回凤凰坳时,现场已经初步恢复了秩序。
她跳下车,手里攥着那卷用牛皮筋扎好的图纸。身后跟着建设办两名工作人员,一人提着测量仪,一人扛着折叠三脚架。
杨子珊快步来到陈峰面前,将图纸就地铺开,手指在蓝白线条间快速移动。
“陈镇!”从图纸的规划线路走向看,”她抬头看了眼现场环境,又低头核对,“结合到现场情况,黄家祖坟的位置是在路基外,护坡范围内。”
陈峰蹲在她身旁,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吩咐道:“再仔细核量天顺公司标注的路面宽度。”
建设办的两名工作人员立即行动起来。一人架好三脚架,装上激光测距仪;另一人则从工具包里抽出黄色皮尺,两人配合着,开始测量天顺公司勘测后打下的那些白色木桩。
皮尺在木桩间绷直、读数、记录。激光测距仪的红色光点在不同桩位间跳跃。
十分钟后,一名工作人员小跑回来汇报:
“陈镇,打桩标注的宽度是36米。”
“24、36,”陈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数字。
杨子珊示意工作人员退开些,压低声音向陈峰解释:
“路基是24米,宽出来的12米是为了保持路基稳定,两侧需要放坡。边坡的坡度、高度决定了它需要占用的额外土地宽度,这是最主要的额外征地部分。”
她顿了顿,见陈峰认真听着,便继续讲解:
“根据《公路安全保护条例》,在公路用地外缘留一定距离——比如国道20米,省道15米等——禁止修建建筑物和地面构筑物。这个区域虽然不一定一次性征收,但其使用权会受到严格限制。”
她抬头环视四周地形,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个范围:
“我们这条二级公路,按照设计规范,额外宽度应该在8至12米之间。这里地势平缓,护坡可以不用按最高标准设计。”
杨子珊的目光落回图纸上,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那个被刨开的大坑:“如果按最低的8米标准,黄家祖坟就不用迁。如果要迁,必须提前沟通,做好迁坟补偿。”
陈峰盯着图纸看了几秒,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尘土,朝着黄家祖坟方向走去。
几个黄姓族人,用一张巨大的蓝色塑料布,正在遮盖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口子,几个汉子用石块压住边角,动作谨慎而肃穆。
黄九公用拐杖拨弄着四周的枯草,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陈峰走到他身边,问道:
“九太爷,您老在找什么?这祖坟怎么就只剩下一个土堆了?”
黄九公缓缓转过身,花白的眉毛下,那双老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拄着拐杖,看向那个大坑,声音低沉:“去年那场洪水,把砌坟的条石全冲毁了。我找人看了吉日,定在下个月重修祖坟。我在找那块碑,那块冲走的碑找回来后,就放在坟头,怎么不见了?”
陈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问:“周向东和黄建功这么熟,不会不知道这里是黄家的祖坟吧?动工前都没有通知一声黄家人?”
黄九公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狠狠一跺拐杖,黄土地面都震了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会不知道?当初黄蛮子得势时,这狗日的还跟着来过这里,装模作样地烧过纸!”
“这个狗东西就是故意的!就是要掘我黄家的祖坟!”
陈峰沉默了几秒,心里已经理清了大概脉络。
以王睿杰的身份、杨旭的头脑,不可能干这种明显犯众怒的蠢事。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周向东借修路的由头,利用自己在天顺公司的职权,故意指使人刨了黄家祖坟。这是报复,报复去年的那次钓鱼事件,黄建功让他顶缸,毁了他仕途的旧仇。
但问题是,王睿杰是这条路的总负责人,杨旭是施工方老板。不管是不是周向东的个人行为,这笔账最终都会算到他们头上。
如果不把这事妥善处理好,几百号黄家人真闹起来,这条路就别想修下去了。工期延误是小事,万一再演变成更严重的群体事件……
陈峰看了眼四周那些强压怒火、眼睛通红的黄家族人,又瞟了一眼王睿杰的那辆路虎车,得向这位党委书记讲清楚情况,盯着他让杨旭和周向东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才行。
他来到路虎车旁,透过车窗看见王睿杰坐在副驾驶座上。
医生已经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势。左臂用白色纱布吊在胸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高档的冬装外套被扯破了好几道口子,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周默林站在车外打着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焦急:“周总,你现在到哪里了?王书记带着伤在现场等你,你搞快点……对,立刻过来!”
王睿杰抬起头,那张青紫交加的脸上,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书记,”陈峰站在车门外,语气里带着关切,“伤势怎么样,不打紧吧?”
王睿杰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死不了。”
陈峰点点头,接着说:“情况我核实过了。黄家祖坟的位置在规划线路的路基处,护坡范围内,属于可征可不征的模糊地带。按最低标准可以不迁,要迁就必须提前沟通补偿。”
他顿了顿,继续道:“天顺公司在没有通知黄家、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直接动用机械把坟刨了。这是典型的违规施工。”
王睿杰的眼神更冷了几分:“所以呢?陈镇长觉得该怎么处理?”
“第一,天顺公司必须立即停止该路段施工,接受调查;第二,周向东作为现场负责人,必须给黄家一个交代;第三,赔偿、道歉、处理责任人,这三件事必须同步推进。”
“处理责任人?”王睿杰的声音陡然拔高,牵扯到脸上的伤,疼得他嘴角一抽,“那些打人的暴徒怎么处理?光天化日之下围攻镇党委书记、攻击施工人员,这是严重的违法犯罪!”
陈峰神色平静回道:“王书记,事情有先后。是天顺公司违规施工、刨人祖坟在先,黄家族人情绪失控在后。如果我们现在去抓打人的人,只会激化矛盾,让事情彻底失控。”
“失控?”王睿杰右手猛地拍在车门上,“陈峰,我现在这个样子,二十几个工人受伤,这还不叫失控?什么叫失控?非得闹出人命才算?!”
“如果现在去抓人,”陈峰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黄家全族几百号人马上就会围到镇政府,围到派出所。到时候别说这条路修不下去,整个河湾的灾后重建工作都得停摆。”
他声音沉了几分,“王书记,您是镇里的一把手,这个责任,我们谁也担不起。”
“责任?”王睿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我的责任是维护法律尊严!是打击违法犯罪!不是在这里跟你讨价还价,搞什么息事宁人!”
“这不是息事宁人,”陈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这是解决问题。先把天顺公司的问题处理清楚,给黄家一个能接受的交代,等情绪平复下来,该追究的责任自然可以追究。但现在,首要矛盾不是打架,是祖坟被刨。”
王睿杰冷声道,“周向东我会处理,但打人的一个也别想跑!”
“王书记,”陈峰的语气终于生硬起来,“您要抓人,派出所就在这儿,官毅也在。但我要提醒您,今天您要是从这里带走一个黄家人,明天凤凰坳这段路,就一寸也别想再动工。这个后果,您考虑清楚。”
两人的目光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碰撞。
王睿杰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怒火、屈辱,还有一丝被戳中要害的狼狈。他当然知道陈峰说的是事实——真闹到那种地步,别说政绩,他老子刚进省委常委,他就得先背上一个“处置不当引发群体事件”的污点,给他老子庆功贺喜。
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堂堂党委书记,在自己治下的地盘,被一群农民打得挂彩,还得忍气吞声。
就在这时,一辆奔驰大G和一辆灰色途观一前一后,卷着尘土疾驰而来,猛地刹在路虎旁边。
二人的目光同时转了过去——杨旭和周向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