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
铅灰色的云层愈发低垂,沉沉压向河湾镇。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闷热黏腻地裹着肌肤,连呼吸都变得黏稠。远处滚过几声闷雷,像被棉被捂住的鼓点。树叶纹丝不动,蝉鸣早已哑然,整个镇子仿佛被塞进蒸笼,只等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来撕裂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峰快步走出政府大楼,抬头看了眼铁灰色的天穹,脚步不停地直奔停车场。童悦琪拎着公文包快步跟上。
片刻间,黑色越野车驶出政府大院,沿着崎岖的乡村公路向庙头岭村疾驰。车身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不停,副驾驶座上的童悦琪拉开公文包,仔细检查着里面的单反相机、录音笔和记录仪。
“悦琪。”陈峰突然开口,“河湾镇马上就要迎来新变革,我准备对你的工作做些调整。”
童悦琪手上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目光骤然变得专注。她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惊喜,声音平稳而坚定:“一切听陈镇安排!”
陈峰目视前方,余光瞟了一眼后视镜中的童悦琪,语气沉稳:“宣传委员这个位置,杨艳不合适。”他略一停顿,“镇里的宣传口和党政办,准备交给你负责。”
童悦琪双手一颤,相机险些从手中滑落。宣传委员兼党政办主任——这意味着她即将迈入副科级行列。想起十多分钟前,宣传委员杨艳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下乡的场景,不禁为这个蠢货感到悲哀。黄建功倒台已经进入倒计时,可她竟还浑然不觉,真是愚不可及。
陈峰清楚童悦琪此刻的心境,显然是被这个惊喜给震住了,笑着问了一句:“童主任有困难?”
童悦琪猛地回过神来,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一切按陈镇的指示办。”
陈峰微微颔首,对童悦琪的表现很是满意。这个得力干将的能力和忠心,他从未怀疑过。眼下黄建功倒台在即,党委书记的位置以他现在的资历还难以企及,但镇长的位置他志在必得。至于李晏州和童悦琪,他盘算着要把二人推上其他空缺的党委委员位置。这样一来,在党委会上就能占据绝对优势。
突然,右前方路边一个背着药箱的熟悉背影进入到陈峰的视线里,正那位赤脚医生兼神算子——折半仙。
他一脚刹车,黑色越野车稳稳停在折半仙身旁。车窗降下,笑眯眯地看着折半仙:“折老先生,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折半仙汗流浃背,药箱带子在肩膀上勒出两道深痕,活像被捆仙绳绑过似的。他一见陈峰,老脸一僵,眼神飘忽,干笑两声:“咳咳,不用不用,老道腿脚利索,走走更健康......”
陈峰故作惊讶:“哟,您老该不会是心虚吧?上次你夜观天象——三日之内必有大雨,这都第六天了,我可是未看见一滴雨落下。”
折半仙胡子一翘,瞪眼道:“谁心虚了?老道我夜观天象,那是.......那晚喝多了,眼神有点飘!”他梗着脖子,一副‘我绝不是算错了,只是喝高了’的倔强模样。
童悦琪憋着笑,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老先生,天这么热,您先喝口水。”
折半仙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抹了把胡子上的水珠,这才哼哼唧唧地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后座上,还不忘给自己找补:“这次不一样!老道我昨晚又观了星象,这次准没错——暴雨,山洪!几十年难遇的大山洪!”
童悦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掏出手机迅速查了下天气预报:“老先生,天气预报说最近一周确实有雨,但咱们宁州是北方,雨水少,山洪......那可是南方的事儿。”
折半仙一听,立刻吹胡子瞪眼:“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信什么‘预报’,老祖宗传下来的观星术不比那机器准?老道我掐指一算,这雨憋了一个月,就是在等一个契机,一旦下来,那将是——”他猛地一拍座椅,声音陡然提高,“——排山倒海!”
陈峰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憋着笑:“行行行,您老说是就是,不过要是再不准.......”
折半仙一摆手,信誓旦旦:“这次要再不准,老道我......我戒酒三个月!”
陈峰和童悦琪对视一眼,默契地没再拆穿他。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天空依旧阴沉,闷雷在云层里滚动,仿佛在配合折半仙的“预言”。
——只是不知道,这次老天爷会不会给这老神棍一点面子?
来到村口,折半仙急忙让陈峰停车,匆匆下车离去。临走时,还嘟囔了一句,“这次没喝酒,肯定不会错!”
陈峰看着渐行渐远的折半仙背影,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才松开刹车板向着庙头岭村委会驶去。
远远望去,村委会的三合院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
院墙外,人群黑压压地蔓延到土路上。有人踮着脚张望,有人干脆爬上了墙头的柿子树。当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出现在村民们的视线里时,整个村委会瞬间炸开了锅。
“来了!陈镇长来了!”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村道,瞬间把陈峰的车围得水泄不通。车窗外贴满了一张张黝黑的脸,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道道汗痕。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趴在引擎盖前,额头抵着滚烫的铁皮嚎啕大哭;
金贵和刘二锤带着十几个青壮年硬是用肩膀顶出一条路,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树的根须。
“让开!都让开!”村主任刘福全嗓子都喊劈了,却根本压不住沸腾的人声。
陈峰刚推开车门,热浪裹着汗酸味扑面而来。无数双黝黑粗糙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陈镇长!您可要给咱们做主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烈日下发酵,浑浊的方言里浸着化不开的焦灼。
童悦琪根本下不了车,只能高举相机,镜头里全是晃动的后脑勺和挥舞的胳膊。
刘福全红着眼眶扒开人群,用力挤到车门前:“陈镇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来宣布!”
陈峰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许多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上村刘老七一家六口齐刷刷挤在车头前,手里高举着那份泛黄的合同。纸页在热风里哗啦作响,露出上面猩红的手印——那是他们当初签下扶贫项目时按下的。陈峰和陆远川走访过这家人,知道他们是这两个项目里投入最多的,至今还欠着银行11万的债。
不远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老柿子树最粗的枝干终于不堪重负,在十几个汉子的攀爬下轰然断裂,扬起漫天黄尘。可此刻没人顾得上去看热闹,一双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都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峰脸上。
“陈青天!”人群后方突然爆出一声嘶吼。
“陈青天!!”几十道声音立刻跟上。
“陈青天!!!”最终化作数百人震耳欲聋的咆哮,惊飞了周围所有的麻雀,扑棱棱的黑影掠过乌云密布的天空。
陈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发现衬衣的袖口已被扯脱了线,手臂上横七竖八地印着几道红痕。他深吸一口气,跃上引擎盖。举起双手,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剩几声压抑的抽泣在闷热的空气中飘荡。
“乡亲们!”陈峰的声音格外清晰,“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当初是抱着脱贫的希望,在扶贫协议上按下了手印。蘑菇种植和沙棘种植,这两个扶贫项目让人钻了空子,让97个家庭背上沉重的债务,让民风纯朴的庙头岭村变成了上访第一村,变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刁民村。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再次向大家说声对不起。今天将彻底解决这两个扶贫项目的历史问题,按照扶贫办和村两委核实的金额,加倍进行赔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声音更加坚定:“现在,请乡亲们到院中排好队,我们现场发放赔偿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