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随着返城知青安置工作的开展,刘光福背着行李卷,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四合院。
站在院门口,他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
前院,阎埠贵正蹲在自家门口择韭菜,抬眼看见一个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高个儿,傻愣愣地停在院门口朝里张望。
看那模样,不像走亲戚的,也不像送信的。
阎埠贵眯着眼,仔细瞅了好几秒,才试探着喊了一声:
“光…光福?是光福吗?”
高个儿转过头,露出一张粗糙脸庞。
“三大爷,是我。”
“哎哟!真是光福啊!”
阎埠贵连忙站起身,手上的韭菜都忘了放下。
“你这…这可真是大变样了!回来好,回来好啊!”
刘光福简单应付几句后,便不再多言,埋头朝后院走去。
阎埠贵目送他进了垂花门,这才摇摇头,低声对三大妈叹道:
“下乡七八年,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唉,这节骨眼回来,工作怕是难喽!”
后院刘家,晚饭刚摆上桌。
二大妈正摆筷子,忽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她心里莫名一跳,下意识望向门口。
门帘被手掀开后,一张黝黑消瘦的脸探了进来。
见到来人,二大妈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福…福子?”
她眼圈瞬间就红了,扑过去抓住儿子胳膊,仔细端详着。
“你咋…咋瘦成这样啊,脸上都没肉了!”
二大妈摸着儿子粗糙的手掌,心疼得直抽抽。
“回来咋不提前捎个信?吃饭没...妈给你做!”
刘海中原本背对着门口,坐在八仙桌旁,正慢慢吸溜着茶水。
听到动静后,他身子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回来了?”
刘光福看向父亲,喉咙有些发紧:
“回来了,爸。”
“回来就回来吧。”
刘海中终于放下了茶缸子,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威严。
“先吃饭...回来打算怎么着,街道有说法没有?”
“街道说先登记,说让等通知。”
在父亲的目光下,刘光福挺了挺结实的脊背。
三年知青生活,扛麻包、挖水渠、挑大粪...让他从那个稍显单薄的青年,变成了精壮汉子。
但这份沧桑变化,在刘海中眼里,似乎一文不值。
“等通知?”
刘海中把茶缸往桌上一顿。
“等什么通知?等天上掉馅饼?”
“我托人打听了,今年有大几千人返城,街道能安排的工作不到五百个......”
“你以为还是从前,回来就能进厂?天真!”
见状,二大妈赶紧打圆场:
“他爸,孩子刚回来,你少说两句...福子别急,妈再托人问问……”
“托人托人,你就知道托人...托谁去?”
刘海中手指头重重敲着桌面。
“年初为了返城名额那事儿,咱们院闹成什么样?侯主任看见咱们就绕道走!”
“你说说你们,一个个都不争气!”
这话戳中了刘光福的痛处。
在乡下这几年,他不是没努力,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就想着好好表现,或许能评个先进,能早点回来。
可到头来他才明白,提前回城的名额,那些“病退”、“困退”的指标...更多时候,靠的是家里的关系,是背后的运作。
同大队的几个知青,家里有门路的,早就陆陆续续回来了...就剩下他这种普通工人家庭的,熬到最后一批。
“爸,我会自己想办法。”
“想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刘海中连声冷笑。
“一没文凭、二没技术,你能干什么...像许大茂那样扫厕所?”
这话说得太难听。
刘光福脸涨得通红,拳头攥紧了又松开。
最终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光福煎熬万分。
他像无数待业青年一样,每天一大早,跟几十个同样迷茫的年轻人,挤在街道办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墙上那块小黑板,希望能看到新的招工通知。
但大多数时候,黑板上空空如也。
偶尔有一两个岗位放出来,但不是要求高中\/中专毕业,就是要技术证书...他一样都够不上。
有时,街道办为了安抚他们,会组织参加义务劳动——打扫卫生、清理河道、帮孤寡老人搬家。
干一天活,给记个工分,月底能领几块钱补贴。
虽然钱少得可怜,但总比在家干坐着强。
但对刘光福来说,最难受的不是钱少、也不是活累,而是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乡下日子苦归苦,但每天都有明确的事要做:上工、吃饭、睡觉......
现在回了城,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
白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看着那些穿衬衫、工装的“上班族”匆匆而过。
晚上回到家,又要面对父亲那张阴沉的脸。
这日子,就像钝刀子割肉,怎一个煎熬了得!
......
这天下午,刘光福从街道办出来后,在胡同口蹲着抽烟。
“光福哥!”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光福回头,眯着眼瞅了瞅。
只见一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人走过来。
“你是…小军?”
这是他在乡下插队时,同一个公社的知青,比他早半年回城。
“可不就是我嘛!”
小军笑嘻嘻地凑过来,从自己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哟,还抽这‘经济’呢...尝尝这个,外国烟!”
刘光福迟疑了一下,接过那根细长的香烟,仔细把玩着:
“哪儿弄的?这烟不便宜吧?”
“嘿,这你就别管了,哥们儿自有门路。”
小军神秘地眨眨眼,吐了个标准烟圈。
“怎么着,回来这些天,闷坏了吧?”
“能不闷吗?”
刘光福点上那外国烟,深吸一口,味道确实不一样。
“工作找不着,天天在家跟坐牢似的。”
“找什么工作啊!”
小军不屑地摆摆手。
“一个月三十几块工资,够干嘛的?你看我这身......”
他扯了扯自己的花衬衫。
“香港过来的时髦货,一件顶你两个月工资嘞!”
刘光福打量着他这身行头——花衬衫紧绷在身上,喇叭裤裤腿宽得能塞进两个拳头,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
“你…你小子发财了?”
刘光福试探着问道,心里有点好奇,也有点羡慕。
“发什么财啊,就是跟着朋友,倒腾点小东西。”
小军凑近了些。
“南方那边过来的磁带、牛仔裤,转手就能赚...怎么样,有兴趣没?哥们儿带你一起玩儿?”
刘光福心里一动,但很快摇头苦笑:
“没本钱,也没门路啊。”
“没本钱,可以慢慢攒嘛!”
小军拍拍他肩膀。
“不过光福哥,我说句实话,你这身行头得换换...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身?”
“走出去一看,人家就知道你是待业青年。”
刘光福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旧工装、打了补丁的绿军裤,确实寒酸。
“走,哥们儿带你去开开眼、散散心,别老闷着。”
小军不由分说,揽住他的肩膀。
“晚上有个聚会,都是咱们这样的年轻人...听听音乐,跳跳舞,比你闷在家里强多了。”
“跳舞?”
刘光福有些犹豫。
“我不会啊!”
“谁生下来就会跳?去了自然就会了!又不是让你上台表演。”
小军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放心,都是自己人,没人打小报告,也没人笑话你。”
小军说的“聚会”,在东城一片老旧筒子楼里。
晚上八点,小军带着刘光福来到三楼一扇木门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画着浓妆,嘴唇涂得鲜红。
“进来吧。”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点着几盏台灯和蜡烛。
十几个年轻人或坐或站——男的多数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女的则穿着连衣裙、高跟鞋。
屋角摆着一台双卡录音机,播放的不是Gm歌曲,而是一种软绵绵、甜腻腻的调子。
“这是什么歌...从来没听过啊?”
“邓丽君,《甜蜜蜜》。”
小军跟着调子轻轻晃着脑袋:
“港台那边最火的,好听吧?”
确实好听,跟那些铿锵有力的进行曲完全不一样。
刘光福感觉浑身酥麻。
音乐声中,屋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刘光福看见靠窗角落里,几个男青年,正围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说笑。
其中一个小年轻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并借着火光,仔细打量那姑娘的脸,眼神放肆而直接。
那姑娘也不恼,反而咯咯笑着,伸手拍打小年轻的肩膀。
刘光福看得脸有些发热,下意识移开视线。
“别紧张,放轻松点。”
小军递给他一杯洋酒。
“在这儿没人问你工作,不问你家境,就图个开心。”
正说着,音乐换了,节奏变得明快起来。
屋里的人像是收到信号,纷纷起身,开始成对搂抱着跳舞。
刘光福看得目瞪口呆——男的手搭在女的腰上、甚至臀部,女的手搂着男的脖子,身体贴得很近。
他从小到大,只在电影里看过交谊舞——那都是规规矩矩的,两人之间至少隔着一拳距离。
眼前这哪是跳舞?
分明是……
“这叫贴面舞,现在最时兴的!”
小军在他耳边介绍道。
“新潮吧?要不要试试?我给你介绍个姑娘。”
“不不不,我真不行。”
刘光福连连摆手,恨不得立刻逃出去。
“怕什么!都是出来玩的!”
小军不由分说,拉着他朝人堆里走去,对着一个穿白裙子的短发姑娘喊道。
“小玲,过来过来!这是我哥们儿光福...刚插队回来,你带带他。”
叫小玲的姑娘打量了刘光福一眼,噗嗤笑了出来:
“这么腼腆?跟个大姑娘似的...行,姐带你开开窍。”
她大大方方走过来,拉住刘光福的手,把他拽到屋子中央。
刘光福手足无措,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
“放松点,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小玲嗔怪道,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自己则伸出胳膊,搂住刘光福的脖子。
“跟着音乐的节奏,一二三,一二三……”
刘光福挪动僵硬的脚步,鼻尖闻到姑娘头发上的香味,手心清晰感受到腰肢的柔软。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刺激...让他心跳加速,脑子发晕。
音乐越来越响,周围的人越贴越近。
在昏暗的光线下,在甜腻的歌声里...刘光福渐渐忘记待业的苦闷,忘记父亲的责骂......
一种原始的快感,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