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正懒,园子里本该有几分暖意。可不知怎的,一股子寒气顺着廊檐墙根漫延开来。风停了,树枝纹丝不动,连平日里叽喳的雀儿都闭了嘴。空气凝住了,沉甸甸压在人心口。
这寂静来得蹊跷。马伯庸搁下账本,指尖还残留着账册粗粝的触感。他走到院中,只见几个刚还在说笑的小厮,此刻都敛声屏气,贴着墙根快步疾走。
其中一个险些撞上廊柱,却连惊呼都咽了回去,只余脸上惊弓之鸟似的仓皇。一个管事从二门上急匆匆进来,额上亮晶晶一层汗珠,见了他只勉强扯动嘴角,脚下不停直往书房去,袍角掀起一阵慌乱的风。
这是怎么了?马伯庸拉住相熟的老仆低声问。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仿佛怕惊扰什么。
老仆脖颈一缩,左右张望,凑到他耳边,声音发颤:马管事,您还没听说?宫里头……那位夏太监,又来了!
夏守忠?马伯庸心头一跳。这三个字像冰珠子滚过心尖。
可不是嘛!老仆的喉结上下滚动,排场比上回还大,脸子耷拉着……门房回话时腿肚子都转筋了。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瞧着吧,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马伯庸的心直往下沉。那点刚理出头的安稳,像瓷器落地,瞬间粉碎。他袖中的手无意识蜷紧,指甲掐着掌心。
他站在那儿,手脚发凉。脑子里翻腾起这大半年,夏太监几次的情景。头回还算客气,口称,嘴角还挂着三分笑意;第二回那笑意就淡了,茶碗搁得重了些;第三回索性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甩了单子。数额从三五千两到上万两,府库日渐空虚,每一次都像是在已经千疮百孔的船身上,又凿开个新窟窿。
从未归还,口气越发不善……马伯庸默念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蛇缠上心头。他望向荣禧堂,那飞檐斗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失了往日的金碧辉煌,倒像巨兽沉默的獠牙。
这次,怕是要见真章了。
他定了定神,朝前头花厅走去。越靠近,气氛越凝重。廊下的丫鬟屏息垂首,像一尊尊泥塑。下人们噤若寒蝉,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整个贾府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先前的慵懒被山雨欲来的死寂取代。
荣禧堂内,熏香的青烟笔直上升,纹丝不动。贾政与贾琏早已候着。贾政脸上是惯常的恭肃,背脊挺得笔直,却掩饰不住袖口微不可察的颤抖。贾琏更显焦躁,他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指节泛白。他管着外务,最清楚银钱进出,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透着苦涩。
夏守忠大剌剌坐在客位首座,捧着茶却不饮。一身簇新绛紫蟒袍,腰束玉带,白胖脸上再无半分客气,只剩居高临下的冷漠。他的目光扫过堂内陈设,带着估量的意味,仿佛在清点自家库房。
贾大人,琏二爷,他慢悠悠开口,声音尖细带着压迫,咱家今日来,不为别事。宫里用度紧张,皇上娘娘记挂社稷,节衣缩食。可有些开销省不得。听闻贵府近来有些进益?皇上体恤老臣,特命咱家再来走动。
这话像重锤敲在贾政贾琏心上。进益?贾府如今哪还有进益?这两个字此刻听来,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贾政忙躬身:夏公公言重。皇恩浩荡,臣等感激不尽。只是……敝府人口日繁,开销甚巨,实在捉襟见肘,恐负圣恩。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额角见汗。
夏守忠皮笑肉不笑地了一声,茶碗重重一顿,脆响吓得小丫鬟一哆嗦。那碗盖在碟上跳了两跳,发出刺耳的磕碰声。
贾大人,他拖长音调,细眼眯起寒光,您这话生分了。皇上的恩典是看得起贾家。怎么?想推脱不成?他尾音上扬,带着钩子。
贾琏心里早骂了千百遍,脸上还得堆笑:夏公公息怒,家叔绝非此意。实在是……前几次的款项还未填补窟窿,这冷不丁……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
夏守忠打断他,斜睨着,琏二爷这是在算旧账?那些银子是宫里暂借,为的体恤你们!如今宫里不便,让你们尽点心就推三阻四?莫非觉得皇上娘娘的恩典太重,承受不起?他身子微微前倾,那蟒袍上的金线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
这顶大帽子扣下,贾政贾琏面色如土。承受不起皇家恩典,这罪名谁担得起?
贾政忙要跪下:臣不敢!万万不敢!他的膝盖弯到一半,被夏守忠虚虚抬手阻住,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格外狼狈。
夏守忠语气依旧冰冷:不敢就好。咱家奉命办事,体谅你们难处。这次不多要,先拿五万两应应急。咱家就在这儿等着,快去筹措。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要五两银子买茶。
五万两!
贾琏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扶住身旁的高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贾政身子晃了晃,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上一次两万两已伤筋动骨,如今五万简直是明抢!这数目像一块巨石,轰然压在每个人心头。
厅内空气彻底冻结。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沉黯如夜,乌云吞没残阳。狂风骤起,卷着沙尘落叶,打得窗棂啪啪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焦急叩门。
山雨,终于来了。
马伯庸站在厅外廊下,将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五万两如惊雷炸响。他闭上眼,能感到贾府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在惊涛骇浪中摇晃,而那名为夏守忠的恶浪,正狞笑着要把它拍碎。他甚至能想象出库房空荡的回响,账册上刺目的红字,以及未来更多贪婪的手会随之伸来。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预感应验了,这危机来得比想象中更凶猛,更不留余地。不仅仅是为这五万两,更是为这撕破脸皮后,贾府即将面对的,再无遮拦的狂风暴雨。
这恶客临门,索取的,恐怕不止是银钱了。他索要的,是贾府最后一点体面,是百年世家最后一口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