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买上的规矩立定后,底下人确实安分了不少,交办的差事效率也眼见着提高。马伯庸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采买院里,令行禁止,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意。
然而,这快意如同秋日朝露,只短暂地存在于他那片被院墙框起来的小天地里。
一旦踏出院门,步入琏二奶奶院子那更为广阔、也更为复杂的地界,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隔阂便如深秋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
这日,他因一笔稍大的采买开销需向内账房报备核销,持着单据前往凤姐正院西厢的账房。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几位管事媳妇并账房先生正围坐着吃茶谈笑,热气氤氲,语笑喧阗,一派融洽景象。
可他的身影刚在门口出现,那满屋的谈笑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茶盖碰触杯沿的细微脆响。
“哟,是马管事来了。”一个姓白的管事媳妇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客气的笑纹,但那笑意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轻薄而疏离,并未抵达眼底。其余人也纷纷止住话头,冲他颔首示意,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审视与疏远。
“白嫂子,各位安好。”马伯庸亦客气地回礼,递上手中单据,“有笔采买的款项,需在内账房这里登记备册。”
“好说,好说,”白媳妇接过单子,随手翻了翻,便搁在案头一摞待办文书的最上面,“先放着罢,待我们得了空,便与您记上。”
马伯庸心知这是推脱,若换作来旺媳妇或是平儿身边的得力人来,只怕立时便有人接手办理,哪里需要等“得了空”。然而他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有劳诸位了。”
他立在当地,只觉周身都不自在。那些人虽未继续谈笑,却也无人主动与他搭话,各自慢悠悠地饮茶,或低头整理着案上的册页,仿佛他是一件多余且碍眼的摆设。往昔他虽非核心人物,偶尔过来,尚能与一两个面熟的搭上几句闲话,探听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今,那点微薄的情面似乎也已荡然无存。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虽赢了来旺媳妇一局,保住了位置,甚至得了主子赏赐,但在这些盘根错节、经营多年的旧仆眼中,他依然是个“外人”,是靠着主子一时赏识爬上来的“异类”,而且,还是个开罪了来旺家那等“地头蛇”的“麻烦人物”。
在这深宅大院,无人愿意轻易沾染麻烦。
“若无事,我便先回了,那边尚有杂务待理。”马伯庸觉得再留下去也是无益,开口道。
“马管事慢走。”白媳妇仍是那副客气而遥远的笑容。
出得账房,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马伯庸却觉得心头发寒。他回望了一眼那很快又隐隐传来絮语的西厢,摇了摇头。
这,仅仅是个开端。
随后的数日,这无形的壁垒处处可见。
他去库房申领日常用的笔墨纸砚,管库的婆子明明就得闲,却推说钥匙在来旺嫂子处,让他改日再来。可他转头便见另一房的管事轻巧地领了东西出来。
他需与别房管事协调事务,遣人去传话往往石沉大海,须得他亲自催问两三遍,对方才慢悠悠地回应,话虽说得圆滑,挑不出错处,但那效率低得令人齿冷。
便是去大厨房安排采买食材的交接,那管厨的柳家的见了他,也是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暗示如今时物难买、价格浮动,不似往昔那般易办。
诸般软钉子,细究起来,都带着来旺家一系的印记。那妇人虽被申饬罚俸,看似吃了亏,但她多年经营的人脉网络犹在,潜在的影响依旧盘根错节。她甚至无须亲自出面,只需流露出些许意思,自然有人愿意卖她这个“面子”,给马伯庸这个新晋的“红人”使些不大不小的绊子。
马伯庸初时心头也有些火气,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坐回那间依旧冷冷清清的值房,望着窗外。院子里,钱槐正带着几个小厮清点新到的货物,井然有序。这一亩三分地,他尚能完全掌控。
但出了这个院子,他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试着回想,自己有无可能融入那个核心的圈子?像来旺媳妇那般,与各房的管事媳妇们打成一片,互通有无,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答案是否定的。
他非家生奴才,无盘根错节的亲族关系可以倚仗。先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管事,骤然得到提拔,本就招人眼红。如今又明确站在了来旺家的对立面,那些与来旺家交好、或不愿开罪来旺家背后势力的人,自然对他敬而远之。更重要的是,凤姐用他,看中的便是他的能力与他的“孤”。若他真的四处结交,拉帮结派,只怕第一个容不下他的,就是凤姐本人。
想通了这一节,马伯庸心下反而豁然开朗,那因被孤立而生的些许憋闷也随之散去。
既然无法融入,那便不融。
既然无人可靠,那便靠己。
他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一条“孤臣”之路。只对凤姐一人负责,只凭自身之能立于这府中。那些繁琐的人情往来,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既然玩不转,也无需强求。
被孤立又如何?只要他将采买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凤姐觉得用着顺手、离不开他,他的位置自然稳固。那些软钉子,那些拖延与懈怠,只要不碍着核心差事,他皆可暂时忍耐,或设法绕行。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这种“孤”,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知埋头做事、不结党营私的纯粹工具,这或许更能让多疑的凤姐放心。
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案上一份需要与李管事那边联合办理的单据上。若在往昔,他或许会头疼如何与对方沟通协调。但此刻,他执起笔,在单据后面附上一页简洁的说明,直接列明利害关系与最终时限,然后唤来钱槐。
“将这个送到李管事处,告诉他,这是二奶奶前番催问过的事情,最迟明日午时前我需要结果,让他自行斟酌。”语气平静,却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凤姐的招牌。
既然别人不给他面子,他也无须过于谦卑,该抬出虎皮做大旗的时候,绝不能犹豫。
钱槐心领神会,接过单子:“是,管事,小的明白该如何说。”
看着钱槐离去的背影,马伯庸重新拿起账册。
孤独,有时候,未必是坏事。至少能让头脑更加清醒,让目标更加明确。
他如今的目标很简单:办好差事,攒足银钱,然后,离开这座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冰冷彻骨的牢笼。
在此之前,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谨慎与力量。这条孤臣之路,他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