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蓝布卷轴揣在怀里,烫得像块烧红的炭。马伯庸几乎是僵着身子挪回倒座房,反手插上门闩,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口颤巍巍的粗气。
心咚咚地砸着肋骨,震得太阳穴都在跳。
他低头瞅着那东西,哪是什么画,分明是阎王爷的帖子。贾琏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他踹上了刀山。办,是死;不办,立马就得死。
“操…”他牙缝里嘶出一点气音,一股邪火混着冰碴子堵在心口。这古代的差事,真他妈要命。
他瘫进椅子,强迫自己把那股哆嗦劲儿压下去。慌没用。既然接了这催命符,现在唯一的路,就是在这根细钢丝上挪稳了,别立马掉下去。
风险控制!他脑子里嗡一声,前世做项目时烂熟于心的那套东西猛地蹦了出来。
核心就四个字:藏、记、甩、跑。
藏: 天知地知,贾琏知他知。绝不能再有第三双眼。当铺得找远离荣宁街、嘴严实的老字号,懂大户人家“私活”规矩的。他飞快在脑子里筛着零星的信息。
记: 账不能明着走,但在他这儿必须笔笔清楚。当铺名、地点、掌柜模样、当日时辰、当银数目、活当期…这些都得刻在脑子里,一个字不能落。还有,贾琏若赏下银子,这钱来的由头也得提前编圆乎了,能扛住王熙凤一眼。
甩: 铁证绝不能沾手。当票是索命的枷锁,决不能经他的手!得让当铺直接交给贾琏的心腹,或者…他心一横,哪怕只过手银钱,票必须隔开。
跑(说辞): 万一…万一漏了风,他得有一套能往外摘的说辞。核心就是装傻充愣,一推二五六:“二爷只吩咐‘处置’,小的愚钝,会错了意,以为是不必惊动众人的常事…二爷的深意,小的哪里敢揣测?” 蠢是蠢了点,但比认下“同谋”强万倍。
脑子飞快转了几圈,一个漏洞百出却已是极限的计划勉强成型。他吸口气,感觉心跳缓了点,但指尖依旧冰凉。
不能再拖。
他扯过一块灰扑扑的粗布,将蓝布包裹又严严实实裹了几层,弄成个穷书生背画筒的寒酸样,塞进半旧的布褡裢,往肩上一甩。
他没直接出府,照旧先去了库房和账房晃荡一圈,处理了两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碰面的管事随口嘟囔一句“出去看看新到的笔墨样子”,一切如常。
直到迈出角门,扎进外面街上的人流里,他才稍稍觉出点能自主喘气的空隙。但仍不敢松懈,眼观六路,专拣人多热闹的大街走,七拐八绕,才朝着记忆里城南的方向摸去。
记得上次公干采买,瞥见过一家门脸不显眼、却有些年头的当铺,黑底金字的招牌——“恒舒典”,掌柜的是个干瘦精明的老头,话少利索,像是懂行市的。
就那儿了。
他在当铺对街的茶摊凳子上坐下,要了碗沫子多的粗茶,眼皮却耷拉着,死死锁住恒舒典的门脸。耗了半晌,观察进出的人、伙计的做派。瞧着还算正常,没那股鬼祟气。
不能再耗。他仰头灌下那碗涩口的温茶,撂下两个铜板,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快步穿过街,一掀那厚实的棉布门帘,钻了进去。
里头光线晦暗,一股子陈年老木、灰尘和旧纸闷在一块儿的味儿。高耸的柜台把人隔在外头,后面坐着那干瘦老掌柜,一副铜腿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正叭嗒叭嗒拨着算盘珠。
听见动静,老掌柜眼皮一掀,从镜框上方瞟他一眼,声气平平:“客官,是典是赎?”
马伯庸凑到柜台前,左右飞快一扫,压低声线,气音只送进柜台后头:
“掌柜的,有好东西,活当,急用。但要绝对稳妥,不沾手尾。”他拍了拍褡裢。
老掌柜混浊的眼珠里一丝光掠过,这种打扮寻常、说话带钩子的主顾,他见得多了。撂下算盘,身子往前微倾:“客官放心,老字号,三代招牌,做的就是稳妥生意。规矩,懂。”
马伯庸不再废话,从褡裢里小心取出灰布包,一层层解开,最终露出那紫檀轴杆、锦缎裱糊的卷轴。他没全展开,只小心撩起一角,露出印章和些许画面。
老掌柜凑近了,枯瘦的手指摸了摸轴杆材质,又细看了看露出的部分,点点头:“嗯…是好东西。客官要当多少?”
马伯庸心里根本没底,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又不能贱卖惹贾琏不快。他梗着脖子报了个数:“一百二十两,活当半年。”
老掌柜沉吟片刻,没还价,又端详了那画几眼,像是掂量什么,最终一点头:“成。就依您。半年期,月利三分,到期赎取,过时不候。立字据吧。”
马伯庸心口一松,急忙补上关键:“字据…劳驾用个寻常封套装好,封口处盖个私印。这票…我不便经手,稍后自有人凭信物来取。”这是他保命的底线,票绝不能沾他的手。
老掌柜动作顿了一下,深看他一眼,不多问,只点头:“行。”
很快,手续落定。一张百两银票并几锭雪花白银推到面前。老掌柜当着他面,把当票塞进一个普通信封,封口,摁上个小小的、看不出名号的葫芦形印章,然后塞进柜台下某个特定格子里。
马伯庸死死记住信封样子和位置,将银钱仔细揣好,朝老掌柜微一颔首,二话不说,转身撩帘而出。
走到日头底下,他才觉出两条腿软得厉害,背上的中衣早被冷汗浸得冰凉,紧贴在皮肉上。
第一步,算是卖出去了。可这钢丝,才刚走了一步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