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苍穹,似浸墨之破布,沉沉压于城市之上。残破道路蜿蜒延展,水泥路面裂如蛛网,锈迹斑斑之钢筋显露,仿若巨兽嶙峋之肋骨。一辆橙白相间之洒水车,孤独驶过,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刺耳摩擦之声。车尾喷头,水流断续喷出,水花溅起复落下,于布满灰尘之路面,洇出转瞬即逝之湿痕,恰似徒然清扫末世浩劫所遗之尘埃。道路两旁,枯树之枝桠张牙舞爪伸向天际,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之皱纹。不远处,废墟静静矗立,断壁残垣间,犹可辨昔日之窗棂与阳台——此地曾为热闹之居民区,如今唯余风穿空洞门窗之呜咽。
老郑坐于洒水车驾驶座,左手搭方向盘,右手紧攥磨得发亮之铁皮打火机。车窗外之景,其已观三月之久。自那场谓之“灰雨”之灾难降临,此城便成如今模样。灰雨连下七日,铅灰雨滴携腐蚀性粉末,所落之处,皆始腐朽——树叶成批枯败,混凝土剥落,乃至金属亦生奇异青绿色锈迹。更为可怖者,灰雨夺多数人性命,未能及时避入防空洞之人,皮肤如受潮之纸般发皱、溃烂,终化一滩难以辨认之黏液。
洒水车水箱所盛,非普通自来水,乃老郑自防空洞储备库偷接之纯净水。彼知此水浇于路面,实无意义,既冲不净顽固灰渍,亦救不活枯树,然其仍每日驾车于城中辗转。此乃其往昔之职,市政洒水车司机,负责为三条主干道洒水降尘。灾难发生之日,其刚结束早班,于车队休息室用午餐,防空警报响起时,彼甚至以为乃演习。
“老郑,水箱将空。”副驾驶座之林小满忽言,其声轻柔,似恐惊扰此死寂之城。小姑娘年方十七,灾难发生时正在上学,其所在教学楼坍塌一半,被埋于课桌之下,幸得老郑巡逻时闻微弱呼救声,将其挖出。如今,其成为老郑唯一之同伴,负责于洒水车行驶时观察路况,兼为老郑递水——彼等所饮之水,皆严格定量。
老郑应“嗯”一声,转动方向盘,将车拐入岔路。此路彼甚熟,昔日乃商业街,路两旁植法国梧桐,每至夏日,绿荫蔽日。如今,梧桐叶早已落尽,光秃秃之树干上,尚挂几片发黑残叶,犹如吊死鬼之舌。路边店铺招牌,大多脱落,唯一家奶茶店之霓虹灯,尚亮一半,“珍珠”二字闪烁不定,另一半“奶茶”已被灰雨腐蚀成模糊黑块。
“看那边。”林小满忽指向路边废墟,老郑踩下刹车,顺其指望去。于一栋坍塌一半之居民楼前,有一小秋千架,秋千铁链锈迹斑斑,不成样子,然座椅为木板,上以红漆画一歪扭小熊。老郑心脏猛地抽痛——其忆起孙女,去年刚入幼儿园,最爱于小区秋千架玩耍,每次皆要其推至最高,口中呼“爷爷,再高一点,我要飞到云上去”。大雨降临时,其子媳携孙女往乡下探亲,自此音信全无。
洒水车引擎仍低低轰鸣,老郑凝视那秋千架良久,直至林小满轻碰其臂:“郑叔,我们该走了,天黑前需赶回防空洞。”其方回过神,抹了把脸,发动车子。
车继续前行,行经十字路口,老郑停下。此处往昔为市中心最繁华之地,有一大型喷泉广场,每至周末,人潮拥挤。如今,喷泉早已干涸,池内积灰绿色雨水,水面浮塑料袋与碎玻璃。广场中央之雕塑,亦坍塌一半,此乃象征“城市之光”之金属雕像,如今仅余一条扭曲手臂,伸向灰暗天空,仿若徒劳呼救。
老郑开启洒水车喷头,水流哗哗喷出,冲刷广场地面。彼知此举无用,灰雨留下之污渍,非清水可除,然仍欲一试。水流漫过广场,漫过干涸血迹,漫过孩子掉落之玩具碎片,漫过情侣刻于长椅之名字……水花溅起复落,于地面画出转瞬即逝之图案,旋即被风吹干,唯留更深灰痕。
“郑叔,你看!”林小满之声带一丝惊喜,老郑顺其目光看去,见广场角落裂缝中,竟冒出一点绿色嫩芽。嫩芽极小,仅两片叶子,叶片沾灰,然于这一片死寂灰败之中,那点绿色格外刺眼,亦格外令人欲泣。
老郑关掉喷头,熄火,推开车门而下。其行至嫩芽前,蹲下,小心翼翼以手拂去叶片灰尘。指尖触到叶片刹那,其忽忆多年前,初为洒水车司机时,亦于春日路边,见一株被车轮碾过之小草,亦如此小心翼翼将其扶起。彼时天空湛蓝,阳光温暖,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面带笑容。
“会活下来吗?”林小满亦走来,轻声问。
老郑未答,自洒水车水箱接一点水,缓缓浇于嫩芽周围土壤。水流渗进干裂土地,留下一小片深色湿痕。彼不知此株草能否存活,恰似不知自己与林小满能否存活,不知此城能否存活。
夕阳西下,将灰暗天空染成诡异橘红色。老郑发动洒水车,掉头朝防空洞方向驶去。车后,那点绿色嫩芽于晚风中轻轻摇曳,似与彼等告别,又似预示着什么。洒水车水花依旧溅起复落,于身后道路留下一串转瞬即逝之湿痕,仿佛于这绝望末世中,固执书写对往昔烟火之最后回望——那些阳光灿烂之日,那些人声鼎沸之街道,那些平凡而珍贵之日常,或许并未全然消逝,它们只是化为尘埃,落于废墟缝隙,落于枯树年轮,落于每一位幸存者记忆之中,等待某一日,能重获生机,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