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库层的空气带着经年累月的纸张微尘、服务器散热片的臭氧以及恒温恒湿系统带来的、凝滞的洁净感。
这里是时间的墓穴,亦是记忆的堡垒,储存着这个国家乃至这个设施最核心也最沉重的秘密。
老管理员柳德米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这里工作了超过四十年。
她的手指抚过那些厚重的物理档案盒,或是熟练地操作着调阅终端,如同一位守墓人。
她见过太多古怪、紧急乃至最高权限的调阅请求,大多与尖端科研、军事部署或尘封的禁忌项目有关。
但今天收到的这一份,来自最高权限节点b7-Δ的请求清单,却让她戴起老花镜,反复核对了三遍。
清单详尽至极,格式无可挑剔,带着指挥官一贯的精准。
但内容却与ЭВБ计划、武器参数、战略报告毫无干系。
上面罗列的是:“1940-1950年代苏联民间音乐录音数字化存档”、“明斯克市1941年前城市风貌影像资料”、“《明斯克师范学报》1938-1941年合订本数字化副本”、“卫国战争期间后方工厂广播录音精选”...
柳德米拉的手指在键盘上微微停顿。
这是...?她无法将这些东西与设施的战略防御、能源调度或是战术推演联系起来。
一丝困惑,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苍老的胸腔里弥漫开来。
她亲自着手处理这些请求。一部分资料已是数字化存档,调取即可;另一部分则需要从浩如烟海的物理存档库中寻找、扫描、转换格式。
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只有电脑散热的细微嗡鸣和她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她拿着一个加密U盘,搭乘专用升降平台,前往b7-Δ主控室。
通道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心中排练着见到指挥官时该如何措辞,是严格按照规程,还是...?
门打开...主控室一如既往,沉浸在一片幽蓝光芒中,白狐就坐在指挥席上。她似乎刚完成一轮全域状态核查,屏幕上的复杂图表正在自行关闭。
“指挥官同志。”柳德米拉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沙哑,“您请求调阅的第一批资料已送达。”
白狐转过身。她的目光先是落在U盘上,然后移向柳德米拉。
“辛苦了,柳德米拉,下一次可以用物品输送通道。”白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不再是纯粹的、缺乏共鸣的频率。
老管理员鼓起勇气,没有立刻放下东西离开。
她上前一步,将存储单元放在指挥台一侧的空位上,犹豫了一下“请原谅我的冒昧,指挥官同志...您调阅的这些...您是在寻找...特定的回忆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积攒的勇气。她立刻垂下眼帘,准备接受任何形式的、符合规定的沉默或斥责。
预想中的冰冷没有到来。空气中只有服务器低沉恒定的运行声。
几秒钟的寂静后,柳德米拉听到指挥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像是对她自己,也像是对这满室的数据幽灵低语:
“记忆需要锚点,柳德米拉。”
白狐的视线投向那些闪烁着等待读取指示灯的数字资料,眼神似乎穿透了它们,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否则,它们会变成...无法解析的数据。最终...流失。”
柳德米拉猛地抬起头。
“我...我明白了。”
“后续资料整理完成后,我会亲自送来。如果您需要,我知道档案馆还有一些未编目的私人记录胶片,是早年从明斯克撤离时带来的,或许......”
“谢谢你,柳德米拉。”白狐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温度似乎更切实了一些。“有需要我会告知你。”
老管理员深深鞠了一躬,退出了主控室。
气密门关闭后,她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指挥官...在寻找她的过去。
作为“尼娜”的过去。
夜深人静。d6遵循着它内部的节律,大部分区域灯光调暗,进入低功耗运行模式。唯有b7-Δ主控室,依然是设施跳动的心脏。
公务处理告一段落。悬浮的光屏上显示着能源分配曲线、各层级压力读数、巡逻路线日志...一切正常。白狐独自坐在指挥席上,没有启动神经校准程序。
她调出了柳德米拉送来的资料。
指尖在控制台上轻点,一段带有明显历史噪点、音质粗糙的录音流淌出来。
是几十年前的手风琴旋律,明斯克某个工人文化宫业余乐队的演出录音,欢快,简单,甚至有些走调。
紧接着是模糊的黑白影像:战前明斯克街道上穿梭的有轨电车,穿着旧式裙装的年轻女孩们抱着书本走过林荫道,街角咖啡馆的招牌...
这些影像和声音与她数据库中浩如烟海的军事地图、武器蓝图、战略报告形成了荒谬而动人的对比。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全部工作。
一份关于L3能源层泵组维护周期的报告悬浮在一旁,她仍在审阅,手指偶尔在键盘上输入,做出批注。
但她的另一部分注意力,显然沉浸在了这些“无用”的记忆碎片里。
没有人看到,在她凝视着一幅战前明斯克师范学院合唱团的合影时,她的嘴角,再次出现了那弧度。
这一次,更清晰了一些。像一个真正的、沉浸在回忆中的微笑的雏形。钴蓝色的虹膜上,倒映着光屏中流逝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光影。
几天后。L2生活区的公共音乐频道,通常在晚餐时段会播放一些舒缓的背景音乐,大多是无人声的古典乐或现代轻音乐。
这天,在一首标准的柴可夫斯《天鹅湖》选段之后,音响里突然传出了一段截然不同的旋律——节奏鲜明、带着浓郁乡村风味的手风琴民歌。
旋律简单而欢快,是那种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在苏联集体农庄和工厂青年中极度流行的舞曲。它播放了整整三十秒,然后突兀地切回了常规的节目单。
公共食堂里,正在用餐的人们纷纷抬起头。
“咦?这是什么?”
“老天,这调子...多少年没听过了?”
“是我爷爷那辈人的吧?”
“谁放的?系统出错了?”
一些年轻员工面露疑惑。但那些在d6服役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老兵、工程师、技术人员们,在短暂的错愕后,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而怀念的笑容。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自觉地用手指跟着那熟悉的节奏,在餐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呵...没想到这儿还有人记得这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笑着对同伴说。
“肯定是哪个老家伙怀旧,偷偷塞进播放列表的。”同伴猜测道,“胆子不小,不过...挺有意思。”
没有人,绝对没有人,会将这短暂三十秒的、带着时代印记的欢快旋律,与那永远笼罩在幽蓝数据光芒的b7-Δ主控室联系起来,更不会与他们那位永恒沉默、如山峦般冰冷可靠的最高指挥官联系在一起。
他们只当是某个同样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老兵,一次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温情越轨。
而在主控室内,白狐面前的某个日志窗口上,刚刚自动生成了一条微不足道的、关于公共音乐频道短暂未授权播放记录的报告。
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指尖轻点,将其标记为“已阅,无异常”。
在她无人可见的脸上,那抹极淡极淡的、属于“尼娜”的微笑,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浮现,又悄然隐没在数据的深海之中。
她头顶的狐耳,不易察觉地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在为自己这个小小的、秘密的分享举动而感到一丝细微的、陌生的愉悦。
记忆找到了它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