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山洞里一片死寂。
胡清玄等了许久,只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他试探着,将紧闭的右眼掀开一条缝。
她就站在他面前。
一动不动。
那双冰冷的眸子正凝视着他,里面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破碎的星光。
似乎……不打算动手了?
胡清玄的脑子飞速运转,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立刻挺直了有些发软的腰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用一种自认为最潇洒的姿态,缓缓转身,一步步朝洞口挪去。
太尴尬了。
我以前不这样啊。
想当年在公司里,面对甲方的无理要求,面对老板的深夜夺命call,我都能面不改色地怼回去。
一定是穿越。
对,一定是穿越改变了我的性格。
他在心里狂奔过一万头神兽,同时郑重地点了点头,无比肯定了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洞口,沐浴到自由的阳光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本来刚才还有疑虑,现在看你胆小如鼠的样子,料想你也没这胆子敢做这事。”
话音刚落,沐无忧就有些后悔。
她本是走过来,想为之前的误会道个歉。可看着胡清玄那副做贼心虚、随时准备开溜的模样,那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高傲,还是久战沙场、统御万军的将军自负?
或许,只是一个修道者,放不下对凡人俯视的身份。
然而,这句话传入胡清玄的耳中,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迈向洞口的步伐,猛然停住。
“姑娘。”
他转过身,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光明磊落。”
“如果你以此事来断定我是怎样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今日咱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说完,胡清玄大步流星地迈出了山洞,再没有回头。
阳光照拂在他的身上,驱散了洞中的阴冷。
那一刻,他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捡起了什么。
沐无忧小嘴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语最终还是卡在喉咙里,咽了回去。
难道眼前这个人,真是单纯路过,碰巧救了我?
她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没有挽留。
山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沐无忧坐回冰冷的石地上,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的确是自己误会错怪了他。
但,本将军怎么可能向他一个凡人低头认错。
纷乱的思绪渐渐发散,她想到了逃离家中的那一幕,想到了那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家里……是不是都还存活。
记忆,倒流回三天前。
灵朝京城——灵都。
大雨滂沱。
雨水冲刷着古老的城墙,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汇成溪流。
灵都城门大开,无数百姓撑着油纸伞,站在街道两旁,翘首以盼,迎接出征军队的班师回朝。
天空中惊雷滚过,沉闷的响声让脚下的石板路都微微震动。
“快看,是灵甲军!”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雨幕中,一道道朦胧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为首一人,骑着神骏的乌骓马,身披玄武灵甲,身姿挺拔,英姿飒爽。
他,便是还是“男儿身”的沐无忧。
“沐将军!是沐将军回来了!”
百姓们的欢呼声、呐喊声,穿透了雨声,响彻云霄。
无数少女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充满了倾慕与爱恋。
沐无忧在马上,向着两旁的百姓挥手问好。看到他们安居乐业的笑脸,她觉得出征数年,为灵朝开疆拓土,一切的血与火都值了。
“将军,你说皇上怎么突然一道谕旨就把我们召回来了?”
身侧,副将秦轩策马跟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边境刚刚安稳没几天,我们现在班师回朝,岂不是给了灵天皇朝那些残余势力苟延残喘的机会?”
“秦轩,圣意不可揣测。”
沐无忧的声音平静而沉稳。
“我觉得咱们现在班师回朝挺好。灵甲军这几年南征北战,兄弟们几年不着家,都很辛苦。这次回来团聚休整一下,挺好。边疆有其他人戍守,不用咱操心。”
她不以为然。
谕旨上写得清清楚楚: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在她看来,这再正常不过。灵州初定,后面的扫尾工作自然有别人接手,合情合理。
回到兵部,交还兵符,与上峰复命叙旧完毕,沐无忧便径直回了沐府。
沐府,当朝内阁阁老、灵朝名将沐沁沣的府邸。沐家一族,更是灵朝的开国功臣,府邸坐落于皇城东城的繁华地段,占地近千坪。
换下冰冷的铠甲,沐无忧身着一袭月白色便服,更显俊美绝伦。一双锐利的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流转间充满了致命的魅力。
府门大开,老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口。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老管家双眼湿润,他是看着沐无忧从小长大的。
“秦伯,我回来了。几年未见,身体可好?”
“劳烦少爷挂心,老奴身子骨硬朗得很。只是……轩儿怎么没看见他跟您一起?”
“噢,秦轩他还有些军中事务要处理,约莫下午就回来了,不必担心,这小子好着呢。”
“好好好,你们俩都平安归来就行。”
“对了,怎么没看到爹爹?”
“老爷他在书房等您,说有要事与您相谈。”老管家忙把眼角的泪花擦拭干净。
“嗯,那我这就过去。”
沐无忧穿过庭院,府里的布局与她离京时并无二致。
只是,一路走来,她发现园中多了好几个新挖的大洞,洞口盖着镂空铁板,能看到下方幽深的水位。
她心中好奇,随口问向旁边正在打扫的家丁。
“怎么几年没在府里,多了这么多洞?是之前有旱灾要取水吗?”
“回少爷的话,这些洞都是最近半个月弄的。京城雨水多,府里原先也积水。朝廷下令,扩建地下暗渠,连通暗河排水。在没请人布设阵法前,就全指望这几个洞把积水排到暗河里咧。”
“行,这个想法倒是挺稀奇的。”
沐无忧随口应了一句,没再多想,继续向书房走去。
站在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平复了一下心绪。
几年未见,爹爹他……怎么样了。
她轻轻敲了敲门。
“是无忧吗?进来吧。”
书房里传来一个声音,与几年前相比,嘶哑了些许。
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右侧便是处理公文的巨大书桌。沐沁沣正坐在桌前,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中。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沐无忧身上,只一眼,便又低了下去。
“无忧,在旁边坐一会。等我处理完这个事,有话跟你说。”
沐无忧依言,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没有想象中父子重逢的感人场面,没有嘘寒问暖的关切。
爹爹还是和以前一样。
除了脸上多了几道深刻的皱纹,其他,没有任何区别。
不知过了多久,沐沁沣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无忧,几年未见,你成熟许多。”
沐无忧睁开双眼,看向那个坐在桌前,端起茶杯的男人。
“爹爹,你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表象而已。”
“咔。”
沐沁沣喝茶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缓缓放下茶杯,双眼中透出一丝不喜。
“二十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接受吗?我说过,你必须是男子,不然,沐家的未来岌岌可危。”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不可动摇的强硬。
“如果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说教,那我回房休息了。”
沐无忧站起身来,目光毫不退让。
“出去几年,翅膀硬了!”
沐沁沣也猛地站起,走到沐无忧身前。
“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是沐家下一任的家主,我这个内阁阁老的位置,将来也是你的!你的未来成就不在我之下,首辅之位,也大有可能!”
他看似苦口婆心,但字里行间,只藏着两个字。
权力。
“呵。”
沐无忧发出一声冷笑。
“从小到大,就是这几个理由。我说过了,我不愿。”
话音未落,她伸手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双鱼玉佩。
玉佩离身的瞬间,她俊朗的男性特征悄然褪去,身形变得柔和,眉眼间那股英气化为清丽,露出了本来的女儿身样貌。
“你!”
看到这一幕,沐沁沣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手指都在颤抖。
“我这是为了谁?为了你好!”
“为我好?”
沐无忧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有个能继承你权势家业的工具!你对得起我娘吗?”
“放肆!”
沐沁沣大手一挥,整个书房的阵法瞬间启动,一层无形的光幕笼罩下来,隔绝了内外一切探查。
里面的任何声响,都再也传不出去。
沐无忧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自出生起,她便被当做男子养育。只因娘亲难产去世,而沐家,需要一个“儿子”。
“你再过一月,便要迎娶首辅家的长女。这可是皇上亲下的指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沐家,将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沐沁沣的神色中,难掩一种狂热的激动。
在他看来,这是强强联合,是沐家门阀永固,屹立不倒的基石。
“你疯了吧,沐沁沣!”
沐无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欺君之罪!我明明是女儿身,怎么可能再娶女子!”
“哼!这事由不得你!”
沐沁沣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神色。
“我已派人去中洲的鸿蒙圣地求丹,半个月后便可取回。到时候,你就是真正的男子了!”
看着父亲那近乎癫狂的模样,沐无忧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要娶你自己去娶!我绝不会吃那所谓的‘神丹’!从小到大,我吃的‘神丹’还少吗?你看看有一次成功的吗?那些都不过是骗你钱财的江湖术士,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她痛心疾首,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她的父亲,已经入魔了。
“呵,这次不会的。这可是中洲的圣地,绝不会有错。你容不得质疑丹药真假,一个月后,绑也要把你绑去成亲!”
“那如此,我只好告辞,远走他乡。”
沐无忧万念俱灰。
早知如此,何必回京。
她终于明白,秦轩所说的谕旨,恐怕是父亲早就和皇上商议好的,只是为了骗她回来,才没有在谕旨中说明赐婚之事。
“你敢!”
沐沁沣怒喝一声,身形一闪,一记手刀便向沐无忧的后颈砍去。
他想将她敲晕,然后直接关起来。
沐无忧侧身一躲,避开手刀。
沐沁沣右手方向一变,化刀为掌,携着恐怖的威势,猛地拍出。
沐无忧急忙左手成掌,迎了上去。
双掌相碰。
一股狂暴的气浪轰然炸开,书房内的桌椅文案被瞬间掀飞。
沐沁沣乃凝婴期圆满。
而沐无忧,才聚婴圆满。
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如同天堑。
沐无忧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喉头一甜。
“逆子!”
沐沁沣气血翻滚,伸出手,颤抖着指向她。
“回房给我好好反省!这一个月,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他将那枚双鱼玉佩扔向沐无忧,玉佩自动吸附在她身上,光芒一闪,她又变回了男子的样貌。
沐沁沣关闭阵法,对门外喊道:“来人!给我把这逆子带回房里,好好看守!今日起,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
两个侍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跟在沐无忧身后,将她“护送”回房。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门被从外面锁上。
沐无忧身心俱疲。
她取下脖子上那枚冰冷的玉佩,捏在手中。
女子样貌渐渐恢复。
她转身坐在床头,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从眼眶中滚落,砸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上,碎成一片。
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门口的侍卫听见任何声音。
压抑的、无声的痛哭,让她的身体剧烈颤抖。
在这一刻,那个战无不胜的沐将军,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英才,彻底消失了。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狭小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她才能丢弃所有的伪装,做一个会哭会痛的,普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