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的尸体沉入南海的第二天。
宝源号在海面上慢慢航行，船上一片死寂。之前船上的吵闹和快活，好像跟着那声沉闷的入水声一起，被黑暗吞没了。
再没人赌钱，也没人吹牛。甲板上，水手们像丢了魂，各自找个角落抱着膝盖，呆呆的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眼神空洞。
船上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没人说话，大家都怕自己一开口就咳嗽，怕一张嘴就被人发现额头发烫。
在这片隔绝的大海上，一点小毛病，都可能被当成死亡的预兆，引来同伴们又怕又厌恶的眼神。
所谓的兄弟情义，在“黑死神之吻”的阴影下，早就没了。
清晨，大副照常分发剩的不多的淡水和干粮。往日里总会有人哄抢笑骂，现在却安静的可怕。水手们排着队，默默领走自己的那份，然后飞快回到角落里，像防贼一样把食物和水囊护在怀里。
每个人看别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怀疑。
“咳……咳咳！”
一个在角落里啃硬饼地水手，好像被饼屑呛到了，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唰！”
一瞬间，甲板上所有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他。
那水手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死死捂住嘴，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全是害怕，拼命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但这动作，在已经神经紧绷的众人眼里，反倒更像是心虚。
“离他远点！”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呼啦”一下，甲板上以那咳嗽地水手为中心，瞬间空出一大片地方。人们惊恐地后退，好像他身上带着看不见地剧毒。
“我……我没有……我只是呛到了……”那水手快哭了，声音发抖地解释。
可是，没人听，也没人信。昨天还跟他勾肩搭背的兄弟，此刻看他的眼神只有冰冷的戒备。
这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比生病本身更让人心寒。
这还只是个开始。
第三天傍晚，灾难终于降临。
又有三个船员在搬货时，几乎同时软倒在地，和当初的小石头一样，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这个消息彻底击碎了宝源号上最后的侥幸。
虽然这三个人身上还没出现那种黑色的蛇纹，但在所有人心里，他们已经死了。
“又来了……又来了……”
“下一个是谁？是你，还是我？”
压了好几天的恐慌彻底爆发，理智荡然无存。在这艘漂浮的地狱里，秩序和规矩没了用处。
船上的餐厅里，异常安静。
这里本是水手们一天中最快活的地方，但现在，长条餐桌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冰冷的饭菜。水手们早就没了聚餐的心情，各自躲在角落里，啃着冷干粮，警惕的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一个老水手端着木碗，小口得喝着自己那份珍贵得淡水，因为紧张，喝得有点急，不小心呛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咳。
就是这声轻咳，点燃了旁边得火药桶。
“咳你娘！喝口水都喝不明白！”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老水手咆哮，“我看你就是身上发虚，快病了！还想浪费大家活命得水？”
“你……你血口喷人！”老水手又惊又怕，脸涨得通红，“我就是喝急了呛着了……”
“呛着了？”壮汉冷笑着，一把夺过他的水囊，拧开盖子就要往自己嘴里灌，“我看这水，给我喝才不算浪费！”
“你还我水！”老水手急了，那是他下半天唯一的饮水，扑上去就要抢。
壮汉好像早就在等他动手，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老水手推了个趔趄，接着一拳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老子让你抢！”
“砰！”
鲜血溅出，老水手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餐厅里其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纷纷后退，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没一个人上前拉架。在死亡的威胁下，同情心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当晚，亥时。
船长周大海的房间，是这艘失控大船上唯一还算安静的地方。
昏黄的油灯下，周大海一脸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海图。他身边，站着同样神情凝重的大副李鬼，和一脸愁容的老郎中孙大夫。
“船主，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李鬼先开了口，声音焦躁，“这才三天，又倒下三个！加上小石头，就是四个！现在船上人心惶惶，今天下午为了抢水都动刀子了！再这么下去，不等瘟疫发作，咱们自己就先杀起来了！”
周大海抬起头，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沙哑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扔下去！”李鬼毫不犹豫地说，眼神里透着股狠劲，“一了百了！把那三个躺在底下不知死活的，还有下午动刀子的浑球，全都绑上石头扔进海里喂王八！”
“不行！”孙大夫一听，立刻站了起来，激动地反驳，“李大副，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们还没死！他们只是病了！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人命？”李鬼冷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孙大夫，你当这是岸上的医馆呢？你那套仁义道德，在阎王爷面前不管用！我只问你，你有法子治好他们吗？”
“我……”孙大夫被问住了，他颓然坐下，痛苦地摇头，“老夫无能……这病太霸道，药治不了……”
“这不就得了！”李鬼一拍桌子，对周大海道：“船主！您别犹豫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您是这艘船的主人，上百号弟兄的命都在您手里！为了救大多数人，牺牲掉几个已经没救的，天经地义！”
孙大夫听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李鬼，声音颤抖：“你这是草菅人命！是谋杀！按照《大明律》，要诛九族的！你……你就不怕王法？不怕遭天谴？”
“王法？天谴？”李鬼放声大笑，笑声里全是讥讽，“等回了广州，我当然怕王法！可现在，这船能不能到广州都难说！我只知道，再不处置那几个瘟神，咱们这条船就得跟他们一块沉到海里去！到时候，大家都是水鬼，还谈什么狗屁王法！”
他转向周大海，目光灼灼，压低声音：“船主！下令吧！我知道您心善，不忍心。这种脏活，我来干！弟兄们都会感激您的！只有这么做，我们才有活路！”
孙大夫见船长的脸色开始动摇，急得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对着周大海道：“船主！三思啊！见死不救已经亏了阴德，何况是亲手加害？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么做，不怕报应到子孙后代身上吗？”
房间里一片寂静。
周大海闭上眼，额头上青筋暴起，握着茶杯地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经发白。
就在他快要被李鬼说动，准备下达那个他一辈子都不想下地命令时，跪在地上地孙大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用急切又带着一丝希望地语气说：
“船主！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周大海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他。
孙大夫爬起身，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飞快地说：“老夫这几天，除了给病人看病，也一直在想，这病到底怎么来的！我反复问了船上所有的人，发现了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周大海追问。
“最先发病的小石头，还有刚倒下的那三个人，”孙大夫的眼神亮了起来，语速极快，“他们四个，是平时跟小石头关系最好，也是最喜欢去逗弄您买回来的那几只猴子的人！尤其是那只已经死了的会翻跟头的小猴，他们几乎天天都去喂！”
他停了一下，看着已经陷入沉思的周大海和李鬼，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船主！我怀疑……这病根子，不在人身上，在您带上船的那些畜生身上！”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杀人！是隔离！”孙大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把所有发病的人，还有那些跟猴子和小石头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全都找出来，先单独关起来！把他们和健康的人彻底隔开！”
“或许……只要隔离开，这瘟病就不会再传开！我们……我们剩下的人，就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