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春末，天气还有点冷。
北边的威胁还在，但京师的气氛已经躁热起来。
刚开的京师大学堂，成了全大明最热闹的地方，风头甚至盖过了开张不久的皇家银行。过去那些“不务正业”的怪才，现在都昂首挺胸地进了这学府。各种新想法，正冲击着老一套的儒家规矩。
东宫，军机处。
这里就是所有新政的源头，是大明现在真正说了算的地方。
暖炉烧得正旺，黄铜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响动。但这满屋暖意，也未能让几位重臣的脸色缓和下来。
于谦、沈炼、金濂，这三位太子手下核心的文臣，此刻都静静地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前，神情凝重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几份报告。
每一份，都足以让任何一个前朝的宰辅头疼。
“户部金濂奏：全国清丈田亩初步方略。”
“兵部郭登奏：鞑靼异动与北疆边防警报。”
“西厂小禄子奏：吕宋‘复明军’首战告捷，起义作战后续方案。”
“吏部张纶奏：京师大学堂招生报录及各学院筹备事宜。”
“殿下……”终究是兵部尚书于谦，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臣，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透着担忧，“北边要防鞑靼，南边要安抚流民，里头要推新政，外头还要准备远洋……这四件事，随便一件就够朝廷忙活好几年了。您现在要一起干，恕老臣直言，这摊子铺得太大了。我怕大明的家底撑不住，万一哪一步走错，就全完了。”
“是啊，殿下！”新上任的户部尚书金濂，掌管着整个帝国的钱袋子，他愁得眉头紧锁。
他指着那几份报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修路、造船、办学堂……哪个不是烧钱的玩意儿？还有北边那帮嗷嗷叫的鞑子，一打仗军费开销便如流水！咱们前阵子抄家是弄了不少钱，可照您这么个花法……不出几年，户部库房里老鼠都得饿死！”
这两位一个管军，一个管钱，他们的担忧，代表了朝廷里最实在的声音。
只有沈炼，这位最懂朱见济心思的首席谋士，看着地图，想了想说：“两位大人说的有道理，可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殿下这盘棋，看着吓人，其实是一环扣一环。北疆的麻烦，根子是国力不行，镇不住外人。想让国力变强，就得开源。想开源，就得推新政。想推新政，就得有人才。这几件事，看着是分开的，其实是一码事。”
听着心腹重臣们的议论，朱见济却只是笑了笑。
他从堆成小山的文书后站起身，走到军机处中央那面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巨大世界地图前，背着手站着。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他平静的声音，让众人焦躁的心绪安定下来。
“因为你们只看到了棋盘上的凶险，却没看到，这盘棋的棋手……是孤！”
朱见济转过身，对小禄子说：“取棋来。”
小禄子躬身端上一个紫檀木棋盒，里面装的不是黑白围棋子，而是用各色宝石雕成的大小不一的棋子。
“你们都过来。今天，孤就让你们看看，这盘棋，到底该怎么下。”
于谦、沈炼、金濂三人对视一眼，走到地图前，神情肃然。
朱见济从棋盒中，取出一枚碧绿色的玉石棋子，拿在手里。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片富庶的江南。
“金尚书，”他看向金濂，“你刚才说，国库没钱了，对吗？”
“臣……臣不敢欺瞒殿下。”金濂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孤告诉你，我大明的钱，多得是！”朱见济厉声道，“只不过，这些钱，不在国库，不在百姓手里，而在他们的地窖里！”
啪！
那枚绿色的棋子，被他重重地按在了江南的苏杭之上！
“这第一子，落江南，名曰‘固本’！”
“金濂，沈炼，你们听着！”朱见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立刻以抚军监国府的名义，成立‘天下田亩清丈司’！用皇家银行的会计、京师大学堂的算学人才当骨干，用西厂的刀当后盾，给孤，一寸一寸的去量！去算！”
“从太祖开国，士绅不纳粮、一体不当差的规矩，养肥了多少国之硕鼠？《大明律疏》里，关于诡寄、飞洒、影占田亩的罪名，写的清清楚楚！他们这是在挖大明的根！在喝百姓的血！”
“孤不管他们是什么开国元勋之后，还是什么两榜进士之家！从今天起，天子与庶民同罪，官绅一体纳粮！谁敢拦着，就是跟国作对，跟孤作对！”
他盯着金濂和沈炼，沉声说：“这事最难，阻力最大，甚至会逼得江南士绅狗急跳墙。但这，是我们所有计划的根基！这颗绿子要是落不稳，我们这盘棋，就没法下！你们，有没有胆子，替孤落下这颗子？”
金濂和沈炼心头一震，看着太子那双锐利的目光，只觉热血沸腾，两人同时躬身，声音洪亮：“臣，万死不辞！”
朱见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盒中取出一枚漆黑的黑曜石棋子。
这一次，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东南角，那个叫“吕宋”的小岛上。
“于少保，你刚才，在为北疆的鞑子着急。”朱见济看向于谦，话锋一转，“孤问你，打仗靠什么？”
“自然是兵精粮足，三军用命！”于谦想也不想地回答。
“说的对。”朱见济笑道，“那如果，我们有一支军队，他们不用我们发粮饷，对敌人恨之入骨，我们只需要给他们递过去一把刀，他们就能替我们去咬死另一条疯狗。这样的仗，你说，我们打不打？”
于谦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意思：“殿下是说……吕宋的复明军？”
“不错！”朱见济将那枚黑子，稳稳地放在吕宋岛上。
“这第二子，名曰‘借刀’！”
“那里的西班牙人，就是一条被我们困住的狗。而散在南洋各地的汉人商贾、流民，就是我们天然的盟友！他们的家园被占，亲人被杀，他们比我们更想让西班牙人死！”
“传孤的命令，让大明水师、皇家银行南洋分号，全力支持复明军！他们要火铳，给！要火炮，也给！甚至可以派我们的教官，去教他们怎么打仗！”
“孤要的，不是一场劳师远征的国战。孤要的，是一场花小钱办大事的‘代理人之战’！让汉人去打红毛番，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既报了仇，又兵不血刃地拿回南洋的控制权。这才叫划算的买卖！”
听着朱见济嘴里冒出的那些没听过的词，旁边的郭勇一愣一愣的，虽然不太懂什么叫“代理人”，但他听明白了，就是让别人替咱们去拼命！高！实在是高！
朱见济没有停下，他又拿出第三枚赤红色的玛瑙棋子，落在了长城沿线的大同关上。
“至于北方这只烦人的苍蝇，”他瞥了一眼北疆，不屑地说道，“他想骚扰我们，拖住我们南下的脚步。我们偏不如他的意！”
“这第三子，名曰‘震慑’！”
“主力大军，一兵一卒都不动！就用我们那支五百人的特遣队，用我们的燧发枪和新式火炮，陪他们好好玩玩！打一次，就让他们疼到骨子里；打两次，就让他们闻风丧胆！我们要让他们明白，武器的代差，是他们用人命也填不上的差距！”
“告诉郭登，不用追求全歼，只要用最小的代价，打出最悬殊的战损比！让那个石彪和他的鞑靼主子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铁骑，在我们面前，不过是一群移动的靶子！他们不傻，碰几次壁，自然就老实了。”
一枚枚棋子落下，于谦、沈炼、金濂三人看着地图上那四枚棋子，呼吸不禁急促起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大明，仿佛就在眼前。
“那……”于谦指着地图上最后一个关键点——天津卫的皇家造船厂，“殿下，这宝船……”
朱见济笑了。
他拿出第四枚，也是最大的一枚，由整块蔚蓝色宝石雕成的棋子，轻轻地放在了天津港口。
“这第四子，名曰‘开拓’！”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固本、借刀、震慑，都是为了守住我们大明的江山。而只有这颗蓝子，才是为了开拓我大明的未来！”
“等永熙宝船造好，就是我们大明，向整个世界亮出爪牙的时候！到那时，那些西边的蛮子，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天威难测！”
三人却发现，朱见济的手中，还握着最后一枚棋子。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棋子，小巧玲珑，在烛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朱见济没有落下这枚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已知的大陆与海洋，投向了地图最西端，那片画满了海怪与风暴，标注着黄金国度、失落之地的遥远大陆。
良久，才轻声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最后一子……不属于这盘棋。它是为了一盘……全新的棋局。”
说完，他收起那枚金色的棋子，转身走回桌案，似乎已经对这天下棋局失了兴趣。
他看着桌案上那几份并列的报告，拿起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份。那是小禄子呈上来的，关于宫内用度的一些日常记录。
窗外，春意正浓，垂柳新绿，一片生机。
然而，当朱见济的目光扫过报告末尾，一行关于“坤宁宫药材支取”的记录时，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眼神变得冰冷。
那是一味很普通的安神药材，用量也正常。但开药方的太医，和领药的宫女，却让他察觉到了异样。
他以为，自己已经扫清了朝堂与宫廷中所有的敌人，清算了南宫，打倒了逆党，将整个天下都纳进了自己的棋盘。
可他此刻才惊觉，也许真正凶险的一步暗棋，一直就藏在他想不到的地方。
“天下棋局……”
朱见济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眼神幽深。
“可笑。原来真正致命的一步，往往不在棋盘上，而是在棋盘外，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