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的天，蓝得透亮。
万里无云。
一艘中立的阿拉伯商船被临时征用。
这里，是两个世界第一次碰撞的棋盘。
船舱里檀香弥漫。
那浓郁的香气，却压不住愈发紧绷的气氛。
朱见济穿了身月白常服，没戴冠。
头发只用一根碧玉簪束着，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
他手里转着个琉璃茶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对面的人。
阿方索·达·伽马。
佛郎机国王的亚洲分舰队提督。
一个把傲慢刻进骨子里的老贵族。
他穿着擦得发亮的板甲，胸前挂着十字勋章，闪着寒光。
他身后的副官，那群年轻骑士，个个昂着头，下巴抬得老高。
“尊敬的大明皇太子殿下。”
阿方索开口，嗓音沙哑，是常年发号施令留下的痕迹。
话通过一个磕巴的翻译，一字一句的传过来。
“您的威严，令东方的太阳都黯然失色。”
他嘴上说着恭维话，脸上却是一副施舍的神情。
他挥了挥手。
几个骑士上前一步，开始展示他们的文明。
“这是我们佛郎机王国最新的火枪，燧发结构，不怕风雨，射程百步，无坚不摧。”
一个骑士骄傲的举起一把火枪。
做工精良，枪托上镶着象牙。
“这是我们骑士的甲胄，百炼精钢，普通刀剑砍不动分毫，是艺术与力量的结合。”
另一个骑士拍着自己锃亮的胸甲，砰砰作响。
阿方索自己，从怀里掏出个黄铜浑天仪模型，还有一枚造型复杂的六分仪。
“而这，是我们丈量星辰，征服大海的工具。”
“有了它，我们就能在无尽的海洋上，找到最精确的道路。”
“它代表智慧，代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他话一说完，那帮佛郎机人的腰杆又挺直不少。
就是在给一群土着，上开蒙课。
郭勇的拳头捏得咯吱响，脸都憋绿了。
要不是朱见济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当场就得掏家伙。
“不错，不错。”
出乎意料，朱见济竟然鼓起了掌，脸上挂着真诚的笑。
“各位的甲胄，确实华美。”
“这火枪，也算精巧。”
他话锋一转，看向身后一直没出声的几个格物院年轻人。
“不过，远来是客。”
“客人展示了宝贝，我们做主人的，不回礼就太小气了。”
他冲一个戴着厚镜片的年轻学子点头。
“李响，把你带的小玩意儿，给贵客们开开眼。”
“是，殿下。”
叫李响的学子走上前。
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小心翼翼的，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第一件，是把造型古怪的短枪。
通体乌黑。
没有外露的火绳和击锤。
“此枪，名‘迅雷’。”
“格物院的试验品，不成敬意。”
李响对着那帮一脸不屑的佛郎机骑士笑了笑。
他拿起一枚黄澄澄的铜壳弹丸，从枪膛后方塞进去，拉动侧面的把手。
咔哒。
上膛了。
他没点火。
就这么对着舱外的大海，扣了扳机。
砰！
一声脆响。
枪声不大，却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帮佛郎机骑士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后装！
是后装弹药！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懂。
装填速度，是他们那燧发枪的十倍不止！
“此枪射程三百步，内置膛线，五十步内能穿三层牛皮甲。”
李响云淡风轻的补了一句。
这话，抽得那帮骑士脸生疼。
还没完。
李响又从箱子里，掏出第二样东西。
一块磨得极光滑的凸透镜。
他把镜片对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
光线汇聚成一个刺眼的光点，落在阿方索面前的桌案上。
滋啦一声。
名贵的波斯地毯，直接烧穿一个小洞，冒出黑烟。
“此物名‘窥天镜’，用处嘛。。。千里之外的船帆，一览无遗。”
阿方索下意识的探身，死死盯着那个冒烟的小洞。
呼吸都停了。
如果这镜子，安在火枪上呢？
一股寒气从他脚底板直冲脑门。
接着，李响掏出最后一样东西。
一个半人高的铜炉，下面连着几个怪模怪样的铁管和活塞。
他在炉里加水，点火。
很快，铜炉里咕嘟咕嘟的响，白色蒸汽从管道喷出。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那套活塞连杆组成的怪机器，竟然自己哐当哐当的动了起来！
蒸汽机！
虽然只是个最原始简陋的模型。
可它代表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阿方索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引以为傲的文明。
他赖以征服世界的先进技术。
在对方面前，就是小孩子的玩具。
不堪一击。
他脸上那副从容，再也绷不住。
嘴角抽搐，脸色涨得发紫，又变得惨白。
这就是东方？
这就是他们眼里的蛮荒帝国？
他错了。
错的离谱。
“呵呵，让提督见笑了。”
“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奇技淫巧。”
朱见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打破了死寂。
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比任何嘲讽都扎心。
阿方索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重新挤出一点僵硬的笑。
技术上被碾压了，那就只能从规则上找回场子。
“殿下。。。殿下的国家，果然卧虎藏龙，让我大开眼界。”
他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题。
“既然我们都是文明人，那不如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为了马六甲海峡的和平与繁荣，我代表我的君主，向殿下提议。”
“我们双方，签订一份公平贸易协定。”
“公平贸易？”
朱见济抬了抬眼皮。
“没错。”
阿方索的声音里又有了自信。
“我们佛郎机商船的货物，在大明控制的港口，免除所有关税。”
“作为回报，你们大明商船的货物，在我们在东方的所有据点，也一样免税。”
“另外，为了增进友谊，希望殿下能允许我们的商人，在广州或者一个临近的小岛上，建立一个永久商站。”
“当然，为了商站的安全，我们还需要派一小队士兵守卫。。。”
他说的很诚恳。
心里却打着小算盘。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免税，对一个视关税为命根子的老帝国来说，是割肉。
只要对方拒绝，他就能顺势提出租借一块地当补偿。
哪怕只是濠镜澳那种不起眼的小渔村，也够他向国王交差了。
沈炼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刚要开口，就被朱见济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好啊。”
朱见济笑吟吟的开口。
两个字，是两颗炮弹，直接在阿方索脑子里炸开。
什么？
他答应了？
就这么答应了？
阿方索整个人都懵了。
后面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这和他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殿。。。殿下，您是说，您同意互免关税？”
他不敢相信的又问一遍。
“当然。”
朱见济一脸理所当然。
“我们东方人最好客了，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不过，既然是公平贸易，那咱们就得把账算清楚。”
“沈炼，把咱们的互免清单，给提督大人过过目。”
沈炼憋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早拟好的国书，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念了起来。
“奉大明皇太子钧令，为促两国邦谊，特立互免关税清单如下。”
“自今日起，凡我大明出口之丝绸，瓷器，茶叶，蔗糖，药材。。。等一百二十八种商品，于佛郎机人所控港口，皆享免税之权。”
念到这里，阿方索脸上的笑越来越浓。
全是硬通货。
这一波，赚大了。
可沈炼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笑，一点点僵住。
“凡佛郎机国商船运抵我大明港口之自鸣钟，玻璃器，西洋剑，天鹅绒。。。等三十六种奇珍，亦享免税之权。”
念完了。
没了。
阿方索脸上的笑凝固了。
“等等，就这些？”
他忍不住问。
“对，就这些。”
沈炼一本正经的点头。
“哪。。。那我们赖以为生的大宗货物呢？比如棉布，胡椒，铜料？”
“哦，那些啊。”
朱见济替他回答，笑得贼。
“那些当然也欢迎。”
“不过，不在免税之列，要按我大明市舶司最新颁布的外商进口商税则例，一体纳税。”
阿方索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敢问，税率是。。。？”
朱见济伸出五根手指。
“不多。”
“抽五成而已。”
噗！
阿方索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五成！
你怎么不去抢！
这还不是最狠的。
朱见济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补上最后一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所有停靠我大明港口的番邦船只，所需的粮食，蔬菜，淡水，薪柴，一切补给，都得向我皇家商行统一采买。”
“至于价格嘛。。。”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就看孤今天的心情了。”
阿方索的脸，彻底成了猪肝色。
他的智商，被对方按在地上，来回的碾压。
这哪里是什么公平贸易协定？
这他妈就是一份赤裸裸的抢劫契约！
高附加值的商品，我零关税卖给你。
低附加值的奢侈品，你零关税卖给我。
你真正赚钱的大宗商品，我要抽一半的税。
最要命的，你的船要吃饭，要喝水，我还垄断了你的后勤补给！
“跟你们这帮未来的殖民头子，讲什么江湖道义。”
朱见济心里冷笑。
不讲武德的鼻祖在这儿呢。
跟老子玩？
阿方索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办？
掀桌子开战？
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光是那鬼神莫测的后装枪和蒸汽机，就让他已经没了底气。
答应？
签了这份约，他回去非得让国王吊死在里斯本的码头。
就在他进退两难时。
朱见济又开口了。
“当然，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和善起来，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这份协定，我们可以签。”
“提督大人说的，在小岛上建商站的事，孤原则上，也可以同意。”
阿方索眼睛一亮。
看到了希望。
“不过，这个商站，不能叫租借。”
“得叫‘朝贡贸易区’。”
“你们可以在里面自由贸易，盖房子，建教堂，孤不管。”
“但前提是，所有进去的人，都必须遵守我大明律法，按时向我市舶司纳税。”
“至于守卫嘛。。。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阿方索的大脑飞速运转。
不能租借，但能自治。
不能驻军，但能有护卫。
虽然处处受制，但终归是拿到了一个稳定的据点！
这份“公平”条约虽然坑爹，但丝绸和茶叶的利润，也足以让他发一笔横财。
怎么算，都不亏！
“好！”
“殿下快人快语！我同意！”
阿方索生怕朱见济反悔，一口应下。
两份协定，很快被双方的书记官用汉字和佛郎机文写好。
阿方索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甚至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外交胜利。
看着他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郭勇挠了挠头，一脸不解。
“殿下，就这么便宜这帮红毛番了？”
“还让他们在濠镜澳落脚，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朱见济摇了摇手里的协议，嘴角的笑意更冷。
“虎？”
“在孤的眼皮子底下，是龙，也得给孤盘着。”
他看向窗外，那片陌生的舰队正离去。
他的目光，穿透了时空，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小禄子。”
“奴婢在。”
“这次和佛郎机人接触，让孤看清了一件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西厂的情报网，不能只盯着朝堂了。”
“给孤撒出去。”
“在这片南洋，给孤织一张天罗地网。”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凝重。
“不光是佛郎机人，还有。。。其他所有从西方来的，长着红毛，蓝眼睛的番邦。”
“他们的船，他们的炮，他们的野心，孤全都要掌握。”
“遵命。”
小禄子躬身领命，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第二天。
一份来自西厂的绝密情报，放在了朱见济的案头。
情报来自小禄子安插在酒馆里的一个线人。
他记下了一段昨夜几个喝醉的佛郎机水手的胡话。
“。。。那帮该死的西班牙佬，又在新世界发现了银山。。。他们的运宝船，塞满了比女人大腿还粗的银锭。。。国王的眼睛都红了。。。”
西班牙？
新世界？
银山？
几个陌生的词，在朱见济的脑海里，拼成一幅更宏大，更血腥的画卷。
一个更大，更贪婪的敌人。
已经在地平线的另一端，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