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钢印烙进了京营兵卒的骨头里。
可光有思想，没家伙什，就是空中楼阁。
风一吹，就散了。
他新搞的军械总局，目前还是个空壳子。
地盘批了。
人手齐了。
圣旨也下了。
万事俱备，只欠一样。
钢。
一种能造神火铳，能顶住新火药爆炸的好钢。
格物院。
一间新挂了军械总局牌子的屋子。
里面闷的人直冒汗。
一张巨大的桌案前，朱见济背手站着。
桌上没有笔墨纸砚。
只有一张铺开的巨大白麻纸。
他捏着一根炭笔，在纸上飞快的勾画。
李泰。
沈炼。
几个工部调来的老匠头。
全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纸面。
“殿下，这就是您说的。。。能日产万斤精铁的神炉？”
李泰的手指着纸上那个高耸的古怪图样，嗓子眼都在发颤。
图上的东西底下粗，上头细，一个高高的尖顶，旁边还连着些古怪的管子和大轮子。
“准确说，是铁水。”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
“比现在的百炼钢，快百倍。”
一个工部来的老匠头实在没忍住。
“殿下恕罪。”
他开了口。
“小老儿在军器监干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高的炉子。这火。。。要怎么烧上去？风又要怎么鼓进去？”
“问的好。”
朱见济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用炭笔在图上敲了敲。
“关键有三样。”
“第一，烧的料。不能用普通的煤，要用焦炭。”
“焦炭？”
李泰满脸都是问号。
“把煤隔开空气烧一遍，去了杂质水分就是焦炭。火更猛，烟更少，温度也更高。”
朱见济没给他们琢磨的功夫，笔尖又滑向旁边的管道。
“第二，鼓风。人力有穷尽，咱们用水力。看见这个没？水力大风箱，架在河边，水推着它转，送出来的风，比一百个壮汉都猛！”
他的笔最后点在一个奇怪的口子上。
“最要紧的，是第三样，造渣。”
“铁矿石里不全是铁，都是土石疙瘩。炼的时候往里头加石灰石，那玩意在高温下，能把土石杂质都裹住，变成炉渣浮上来。到时候，下面开口子放铁水，上面开口子放炉渣，不就成了？”
话音落下。
满屋子死寂。
李泰和几个老匠头，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嘴巴半张着，半天合不拢。
焦炭。
水力鼓风。
石灰石造渣。
每一个词都砸的他们脑子嗡嗡响。
都是听不懂的新鲜词。
可他们是干了一辈子活的老手，朱见济说的直白，他们脑子里瞬间就有了影。
“神。。。神法啊！”
李泰腿一软，噗通就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殿下，这是神仙的法子！要是真成了，我大明钢铁取之不尽，强军可期，国祚永固啊！臣。。。臣这就去办！”
他打了鸡血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别急。”
朱见济一把拉住他，脸色沉了下来。
“这件事，是军械总局的头号机密。在京郊找个没人的山沟，偷偷的建，人手必须绝对可靠。钱，孤来解决。”
“臣，遵旨！”
时间从景泰七年的冬天，渡过到了景泰八年的暮春。
整个冬天。
京郊那处被东宫卫封锁的山坳里，锤子声，号子声，一直没停过。
但烧的正旺的炉火，总被一盆盆冷水浇灭。
朱见济的高炉建好了。
第一次点火。
炉温才烧到一半，砌墙的耐火砖就软了，一块块化成红亮的浆水。
炉壁塌了半边。
失败。
李泰领着人，按朱见济给的新方子，黏土里混石英砂和高岭土，重烧砖，重砌墙。
一个月后，第二次点火。
这次炉壁没塌。
可赶制的水力风箱，转轴竟然断了。
工匠们没办法，只能换人力鼓风。
几十个壮汉轮着上，一个个累的吐白沫，炉子里的火就是烧不旺。
最后只掏出来一坨半生不熟的黑疙瘩。
又失败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让整个山坳里的人都蔫了。
工匠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吃饭都没劲。
李泰更是急的满嘴燎泡，头发都白了一圈。
这天夜里，炉子又废了。
他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炉子前，眼圈红的吓人。
“李院长，天冷，喝口热汤。”
朱见济不知何时来的，手里提着个食盒。
“殿下。。。”
李泰看见他，浑身一哆嗦，猛的站起来，脑袋垂的快埋进胸口。
“臣无能。。。花了殿下那么多银子，却。。。却只炼出一堆废铁。。。臣，有罪！”
“有罪的不是你，是孤。”
朱见济放下食盒，伸手拍了拍冰凉的炉壁。
“是孤想的太简单。”
“纸上的东西要变成真的，中间隔着一条沟，里面全是刀子。咱们现在，就是在用命把这条沟填平。”
他盯着李泰空洞的眼睛，话说的很慢，很重。
“孤不怕失败。”
“孤只怕你们没了胆子。”
“怕你们失败一次，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去！”
“把所有失败的岔子，烧坏的砖，断掉的轴，全都给孤记下来，画成图。”
“那不是废物！”
“那是咱们最值钱的家当！”
朱见济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砸进李泰的心里。
他猛的抬头。
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好像有火星子重新亮了起来。
四月初。
春暖花开。
山坳里，第三座高炉立了起来。
比前两座更高，更壮。
旁边新建的水渠里，巨大的水轮悠悠转动，带动改良过的风箱。
呼哧。
呼哧。
发出沉闷的喘息。
万事俱备。
点火的前一天，麻烦找上了门。
一个管事太监连滚带爬的跑来。
“殿下，李院长，不好了！”
“北山煤场送来的煤，全是掺了石头的烂货！他们管事的放话，想要好煤，价钱。。。得翻三倍！”
“什么？”
李泰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
“这群混账！这是要卡咱们的脖子！”
沈炼站在一旁，拳头捏的死紧。
“殿下，北山煤场，是魏国公府一个远亲的买卖。咱们动了京营的蛋糕，他们这是从钱帐上找补回来了。”
“没好煤，就没好焦炭。没好焦炭，这炉子。。。烧不到那个火候啊！”
李泰急的直跳脚。
“他们以为，掐住煤，就能掐住孤的脖子？”
朱见济听完，脸上竟笑了，只是那笑意里没有半点温度。
“想的美。”
他走到那堆劣煤前，抓起一把，在手里掂了掂。
“传令。”
“所有工匠都去筛煤！把里面的石头给孤一块块拣出来！”
“能用的煤，全送去干馏窑！能炼多少焦炭，算多少！”
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比冬天的冰还冷。
“这炉火。”
“今天，必须点着！”
“孤要让某些人看清楚，什么是大势，什么是找死！”
吉时到。
朱见济亲自举起火把，扔进了高炉口。
呼！
炉膛里的焦炭瞬间爆燃。
“开水闸！”
李泰扯着嗓子吼。
闸门拉开，水流轰然冲向水轮。
巨大的轮子开始转动，带动风箱，发出沉雷一样的巨响。
一股股狂风被管道压进炉膛。
炉火从红变白。
最后化作一片刺眼的青蓝。
炉壁烧的通红，整个高炉都在嗡嗡震动，仿佛随时会炸开。
所有人连呼吸都忘了，死死盯着炉子下方的出铁口。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李泰的声音都变了调。
朱见济点了下头。
两个最壮的工匠，抄起一根粗大的铁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捅向被泥封住的口子。
“开！”
一声暴喝。
泥封碎裂。
洞口黑漆漆的。
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的心，猛的往下一沉。
又。。。失败了？
就在这时。
一缕暗红的光从洞口射出。
紧接着。
一股粘稠的，滚烫的，耀眼的红色液体，怒吼着从洞口喷了出来！
火红的光，瞬间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铁水！
是铁水！
“出铁了！出铁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整个山坳炸开了锅！
工匠们扔了手里的家伙，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李泰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他朝着朱见济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成功了。。。殿下。。。我们成功了！”
朱见济没有回头。
他就那么看着那股奔腾的铁流，灌进沙土模具。
滋滋的白烟升腾，把整个黄昏烧的通红。
他脸上没有喜色。
他抬起头，看着京城的轮廓，目光幽深。
“这，只是第一炉铁水。”
“接下来，该流点别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