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刚过一周，五月二十八。
整个紫禁城，都还飘着一股子懒散劲儿。
前阵子杀人的血腥味，办喜事的喜气，两股冲鼻子的味儿，总算被日子冲淡了些。
朱见济正跟于谦，沈炼，在内阁的值房里头，对着一幅新画的九边地图掰扯。
军屯改制。
这是他成婚后，头一回进内阁说得上话，办的第一件大事。
于梦卿那句“勿忘天下农人”，把他从天上拽回了地上。
他发觉，要给这个大帝国换血，光靠西厂的刀，格物院的炮仗，根本不够。
根子，在土里。
“边军屯田，荒的多，收的少。卫所的军户，名义上是兵，实际上就是农奴。这套祖制，该动一动了。”
朱见济的手指，在地图大同府的位置敲了敲。
“殿下的意思是，兵户跟农户，全部分开？”
于谦捻着胡须，眼角的皱纹深了下去，这改动太大了。
“对，募兵，专门打仗。农户，专门种田。地，从那些世袭的军官手里拿出来，按人头分给百姓，朝廷只收三成租子。”
沈炼吸了口凉气。
这等于把军功勋贵们的帐给抄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喊。
由远及近。
“八百里加急！广东急报！！”
那喊声尖利，跟刀子似的。
值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生生撞开，一个驿卒滚了进来，满身是土，嘴唇都裂开了血口子。
他腿一软就栽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个火漆封口的牛皮筒。
“殿下。。。于少保。。。广东。。。广东出大事了！”
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凉了。
于谦几步上前，一把夺过牛-筒，扯开封口，从里头抽出一卷被汗浸透的折子。
他只看了一眼，额头上的纹路就深深刻了下去。
“念。”
朱见济的声音很沉。
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于谦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干又重。
“臣，广东市舶司提举林福，泣血叩奏：五月二十，有来历不明的巨舰五艘，停在广州外海。船的样子很怪，铁木混搭，不挂帆，就靠烟囱喷黑烟跑的飞快。他们自称‘佛郎机’国商人，要进港做买卖。”
“佛郎-？”
几个一起议事的阁老面面相觑，谁都没听过这个名号。
于谦没理他们，接着念。
“但这帮人态度横的很，话也说不通，不守我朝的规矩，不让勘验，也不交贡品。我派水师的船过去喊话，他们尽然用小船载人，强行登上我们的哨船，画我们港口的水文图，嚣张的很！”
“岂有此理！”
兵部的一个侍郎一拳砸在桌上。
“蛮夷小国，敢这么放肆！马上发兵，把他们全抓了问罪！”
于谦抬手压了压，示意他别急，继续念。
接下来的内容，让整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结了冰。
“五月二十三，这伙人的船队在外海私自开炮，炮声跟打雷一样，炮子打过来，能在十里外，打穿城墙！”
“什么？！”
这次，连于谦自己的声音都抖了一下。
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十里开外，打穿城墙？
这是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
刚才那个兵部侍郎第一个跳起来，脸都憋红了。
“十里！那是神仙放的炮？当咱们都是三岁小孩？我朝神机营的红夷大炮，是天下第一的利器，最远也就五六里，打到头力道都泄了，还能穿墙？这个广东的官，我看是疯了！”
“没错。”
另一个户部的官员也跟着喊。
“我看就是地方官想要军费，故意吹牛，吓唬朝廷！蛮夷小邦，屁大点地方，能有什么厉害家伙？真当我大明天兵是泥捏的？”
几个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屋子又热了起来。
从最开始的震惊，很快变成了痛骂地方官夸大其词。
于谦没说话。
他打了一辈子仗，自然不信什么“十里穿墙”的鬼话。
但他更清楚，一个边镇大员，在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上，不敢这么胡咧咧。
这里头，肯定有事。
他看向朱见济，发现这个少年太子，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朱见济只是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份折子，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攥成了拳头，骨节捏的泛白。
佛郎机。
葡萄牙人。
大航海。
他娘的。
怎么把这帮畜生给忘了！
他还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朝廷里这帮老油条，是阴沟里的无生教，是北边的瓦剌鞑子。
他还以为，自己手上的火药方子和格物院，以经是这个时代最牛的玩意了。
可他忘了。
当他再这个古老的帝国里折腾的时候，另一块大陆上，一群跟他一样充满野心和贪婪的冒险家，也扬起了他们的帆！
“十里穿墙”是吹牛。
可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用的青铜加农炮，有效射程早就超过了两公里。
也就是四到五里！
这个距离，足够吊打大明水师那些射程不到一里的小炮！
折子里的描述，虽然充满了古代官员面对新东西的恐惧和夸张，但核心的信息只有一个。
他们的技术，在海军这一块，碾压了大明！
“诸位大人，于少保。”
朱见济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点哑，却瞬间让屋里所有的吵嚷都停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件事，恐怕不是地方官吹牛那么简单。”
朱见济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广东沿海，那个小小的墨点上。
“十里，肯定有水分。但就算没有十里，只有五里，四里，你们想过这代表什么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大臣。
“这意味着，我大明水师的船，还没靠近到能开火的距离，就会被他们先一步打沉！”
“这意味着，他们的船可以安然无恙的停在我们的港口外面，从容的炮轰我们的城墙！”
“这不是海寇，不是倭寇，甚至不是瓦剌那种草原上的蛮子。”
朱见济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骨头发冷的杀气。
“这是一个我们从没听过，从没见过，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船和炮的，全新的敌人！”
于谦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这番话，砸碎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丝侥幸。
屋子里的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广州外海。
圣母玛利亚号。
这艘超过五百吨的卡拉克帆船，高耸的船尾楼，擦的锃亮的青铜炮口，甲板上那些眼神凶悍，皮肤黝黑的水手，都跟不远处大明水师那些单薄的福船，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船长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正举着一个黄铜单筒望远镜，看着远处的港口。
他的脸上，是探险家和殖民者特有的，那种混着好奇和贪婪的笑。
“真是个流油的国度啊。”
他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大副感叹。
“你看那些进出港口的商船，多的跟海里的沙丁鱼一样。他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在欧洲，每一样都比黄金还贵。”
“但他们的兵。。。”
大副也举起望远镜看了会儿，嘴角一撇，满是不屑。
“。。。跟一群划着澡盆的小孩没什么区别。那些小船，我敢说，我们舷侧一轮炮，就能把他们全送去喂鱼。”
“说的没错，若昂。”
阿方索哈哈大笑，他转身回了船长室，在一本厚厚的航海日志上，用鹅毛笔蘸着墨水，飞快的写了起来。
“五月二十八，晴。我们到了传说中的契丹王国。这个古老的帝国确实和马可波罗说的一样，富的让人嫉妒。”
“但是，他们的傲慢和无知，也同样惊人。他们的军队和船只，就和我们里斯本博物馆里的古董一样，一碰就碎。”
“他们好像还活在天朝上国的美梦里，以为世界还绕着他们转。当地的官拒绝了我们平等的通商请求，要我们跟那些野人一样，交贡品，接受他们的检查。”
他写到这里，停下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我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警告，愿主宽恕。因为我确定，这个帝国的傲慢，就是上帝赐给葡萄牙王国，最丰厚的财富。”
写完，他合上日志，看向窗外那片蓝色的海和富饶的海岸线，眼中是野兽捕食前的光。
而在遥远的紫禁城内阁值房，压抑的沉默还在继续。
朱祁钰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他看完了折子，又听完了儿子的分析，一张脸黑的吓人。
他看着地图上的广东，仿佛也能看见那些盘踞在外海的钢铁怪物。
很久，他抬起头，看向朱见济，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口气问。
“哪依济儿之见，此事。。。该怎么办？”
“战，还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