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簇火把熄灭在归家的路上，屯田寨重归寂静。
人群散去后，高台如同卸下戏服的舞台，只剩清冷月光洒落，映出斑驳的血迹与未干的脚印。
夜风穿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几片残破的纸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大地在低语。
高台之下，陆文远挥手示意，几名亲兵立刻将那名被活捉的李策心腹拖向寨中临时改作囚室的地窖。
那人一路挣扎嘶吼，指甲在夯土地面上划出五道深痕，直到沉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人声。
林昭走下高台，王耕立刻迎了上来。
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此刻眼中满是敬畏与狂热。
他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掌心渗出汗意，触感黏腻而滚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接下来怎么办？那家伙嘴硬得很，要不要我……”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动作干脆却带着一丝颤抖。
“不必。”林昭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动人心魄的演讲与他无关，“带我去见他。”
林昭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霉湿之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腐烂的腥味和铁链锈蚀的金属气息。
地窖深处，唯一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光影在土墙上扭曲跳动，像无数鬼魅伸展肢体。
潮湿的墙壁沁出水珠，顺着砖缝缓缓滑落，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的节奏。
被捕的心腹被牢牢绑在中央的朽木桩上，双手反剪，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手腕已泛出青紫。
他抬起头，看到林昭走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不甘，嘶声道：“林昭！你别得意！你以为收买了这群愚民，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是李策吧？”林昭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入他的耳膜，寒意直透骨髓。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昭缓步上前，手中把玩着那根从纸鸢上拆下来的人发混织线。
烛光下，发丝隐隐泛着暗红光泽，像是浸过陈年血渍的蛛网。
他没有看那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潮湿的土墙，望向了遥远的长安。
“李策，光禄寺卿李维的堂弟。三日前以‘巡查织坊’的名义离京，未报备兵部行踪。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他订制纸鸢时指定要用的‘双绞逆纹丝线’，恰恰是长安城西一家专供宫廷的织坊独有的工艺——这种捻法用于贡品风筝骨架加固，外坊不得私用。而那批线的编号尾数‘戊七’，正是本月十七日由光禄寺签领的十匹‘云霞绡’中的边角料。那一日，是你亲自押运出城的，对吗？”
那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不可能！那批废料早已销毁！”
林昭冷笑，将手中丝线置于烛火前缓缓转动，映出一道细密的暗红斑痕：“销毁？可有人偷偷拿出去换钱。而那位管事，恰好是你主子的远房亲戚。”
每说一句，那心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肩头，带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
“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声音开始发抖，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
林昭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因为你们用来污蔑我的画，画匠的落款印泥，是江南‘松烟阁’的特制朱砂。近三个月内，九成此类朱砂流向光禄寺。兵部需三省会签才能申领，而李维掌膳食器物采办，这类文房耗材归他直管——你说，还有谁更方便调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光禄寺卿，李维。”
李维！
当这个名字从林昭口中说出时，地窖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烛火猛地一颤，影子在墙上剧烈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连站在一旁的陆文远和阿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那心腹彻底瘫软下去，脑袋垂在胸前，嘴里喃喃：“完了……全完了……”
“将军！”陆文远上前一步，神情激动，“既然已经查明主谋是李维，我立刻草拟奏折，八百里加急上奏天子！李维身为朝廷重臣，竟敢构陷边将，动摇国本，此乃滔天大罪！”
林昭却没有立即回应。
他走到地窖门口，抬手推开半掩的木门，冷风裹挟着尘沙扑面而来，吹动他鬓角的碎发，带来一丝粗糙的触感。
他抬头望向夜空。
那只被他用来引蛇出洞的蓝色纸鸢，还静静地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在月光下像一只窥探着世间的冰冷眼眸，布面微微鼓动，似有呼吸。
那不是他想要的胜利。
他要的，是从根部彻底刨除这棵盘根错节的毒树。
“文远，”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奏折，先不写。”
陆文远一愣，急道：“将军，为何？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昭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地窖的土墙，指尖传来粗粝而坚实的触感，那厚重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回应着某种隐秘的律动。
“打蛇，若不能一击毙命，就要做好被它反噬的准备。”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长安城那张网，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只扯断一根线，会惊动整张网上的毒蜘蛛。我们得有耐心，等一个能把整张网连同所有毒虫一起收起来的机会。”
他抬眼望向墙上悬挂的堪舆图，目光越过屯田寨，越过朔方，精准地落在了地图最中心那个朱红色的圈点——大唐帝国的权力心脏，长安。
风，在寨外呼啸，卷起尘沙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刮擦声。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真正席卷天下的风暴，才刚刚在长安城的地平线上，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