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祠之内,风从破败的窗棂间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却吹不散凝固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期盼。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陆文远手指的那张巨大舆图上,那片代表着八万顷荒田的广袤土地,是他们所有人的未来。
陆文远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众人心湖:“八万顷荒田,我们的人不眠不休,已勘探出可立即耕种的四万顷。若按‘一户五亩’的最低标准授田,足以安顿八万流民。但这只是开始。”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诸位都是在刀口上舔过血,在乱世里刨过食的人。你们比我更清楚,人心比土地更难丈量。今天我们分了地,靠的是林将军的威望和一腔热血。可三年后,五年后呢?当年的兄弟会不会为了田垄宽窄一寸而拔刀相向?新来的流民,又该如何安置?无章法,则必生乱!”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热。
是啊,分地容易,守地难。
他们见过太多因争地而反目的惨剧。
就在众人心头惴惴之时,陆文远从身旁捧出一个木匣,郑重打开。
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叠崭新的契纸。
“此为‘三联田契’。”他拿起一张,向众人展示,“此契由三种不同颜色的麻浆制成,肉眼可见其纹理。最关键的是,契纸边缘,由我们织户用双色麻线交错缝合。这线一旦被撕毁、篡改,裂痕将无可遁形,神仙难复。”
众人伸长了脖子,眼中满是惊奇。这等精巧的设计,闻所未闻。
“其二,”陆文远继续道,“我们不设固定的‘里正’、‘亭长’,而是推行‘乡老轮值制’。每季由各屯百姓公推五位德高望重、处事公允的乡老。他们的职责有三:监粮、管渠、调纠纷。谁家收成有异,谁家水源被堵,谁家起了争执,都由他们出面。一季轮换,绝不让权力在一人之手停留过久。”
这个制度一出,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这法子,闻所未闻,却又似乎直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陈九,这位在流民中最有威望的老人,被推举出来,上前接过了那张新契。
他曾是朝廷的屯田户,见过官府的契约,那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却薄如蝉翼,说撕就撕。
他将这张新契对着烛火,翻来覆去地查验,那双色麻线在火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良久,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声音沙哑地问道:“陆先生,这契是好契,法子也是好法子。可……将来朝廷的大军若是打回来了,官府要来收地,我们这点麻线,这点乡老,顶得住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所有的奇思妙想,在绝对的暴力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
祠堂内瞬间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止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昭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拔下了发髻上那根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荆木发簪。
“嘶——”
一声轻微的皮肉破裂声响起。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林昭举起自己的左臂,用那尖锐的簪尖,在光洁的肌肤上决绝地划下了一道血痕。
鲜血瞬间涌出,沿着她的手臂,一滴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此契若毁,我血偿!”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掷地的铿锵与决绝。
这不仅仅是一句誓言,更是一种血的图腾,瞬间烙印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不够!”林昭目光扫过全场,再次开口,“官府的权力,来自朝廷的关防大印。我们的权力,要来自我们自己!”
她猛然回头,对狄五喝道:“把东西拿上来!”
狄五立刻捧上两个沉重的陶制模具。
林昭一手一个,高高举起:“从今日起,每村,每屯,都用你们脚下的泥土,烧制自己的‘乡老印’!这印的印胎,是河北的土。这印的印柄……”
她指向墙角堆放的那些从残破农具上拆下来的铁犁铧片。
“……是你们赖以生存的铁犁!你们的印,你们的契,从泥土中生,从铁犁上铸!它比朝廷的任何一道关防,都更重!更硬!”
“轰”的一声,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血的誓言,土的印章,铁的权柄!
这不再是虚无缥?的承诺,而是他们能亲手触摸、亲手铸造的未来!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颤抖着站了起来,是吴氏。
她的声音撕裂而嘶哑,仿佛承载了无尽的苦难:“我……我丈夫,三年前死在叛军的刀下。我带着三个娃,从南边一路逃过来,整整两年……我当过乞丐,啃过树皮……”
她举起手中的田契,那上面用最简单的笔画刻着她的名字和三个孩子的乳名。
泪水从她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滚滚而下:“今天……我的名字,刻在了这上面。我不识字,但我看得懂,我知道,从今往后,这块地,是我的了!是我和我娃的了!”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块被熏得焦黑的布片,隐约能看出是战袍的一角。
“这是……这是我当家的尸身上,我唯一抢回来的东西。”她泣不成声,“我要把它埋进我们家田地的田头!我要让我儿,让我孙,世世代代都记住,他们的娘,他们的奶奶,不是靠别人的施舍活下来的!是靠这片地,是靠我们自己,站起来的!”
“哇”的一声,吴氏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她的哭声仿佛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全场所有人的悲怆与激动。
压抑了太久的苦难、绝望、委屈,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整个废祠之内,哭声震天,无数饱经风霜的汉子,此刻皆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就在此时,火奴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打断了这悲怆的氛围。
他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将军!燕北又有两部残军遣使而来,愿携所有兵甲器械归田,但他们有一个要求——自立一屯,不与他部混编!”
话音未落,段崇立刻皱眉反对:“不可!这两部人马加起来近千人,又是百战悍卒,若让他们自成一屯,便如同一块飞地,不受节制。日后若生变故,必成心腹大患!”
段崇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也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然而,林昭只是静静地听完,目光却异常平静。
她点了点头。
“准。”
一个字,让段崇和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昭看着他,缓缓说道:“但须立三约。其一,屯长由其屯内百姓自行推选,每年一换,报我备核。其二,无论丰歉,其粮产三成,必须上缴公仓,由我们统一调配。其三,其屯中子弟,凡年满十六者,皆可报考乡兵,一视同仁。”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超乎寻常的自信:“堵不如疏。与其派人盯着他们,日夜防范,不如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只要他们的肚子和我们拴在一起,他们的孩子和我们拴在一起,他们的未来和我们拴在一起,他们就永远是河北人。”
七日后,安平祠堂。
第一枚“铁犁印”已经铸成。
黝黑的泥胎,带着泥土的芬芳;冰冷的铁犁为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整个河北的重量。
狄五亲手将这枚印,郑重地交到了陈九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
当晚,十七个屯的乡老代表齐聚于此。
烛火通明,将祠堂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在一个长长的案桌前排开,依次在属于自己村屯的田契上,郑重地签下名字,按下鲜红的指印,最后,再由陈九手持那枚“铁犁印”,重重地盖下。
就在最后一枚印章落下的瞬间,祠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狄五再次出现,身后跟着八名壮汉,合力抬着一样巨大的物件。
红布揭开,竟是一尊新铸的青铜鼎!
鼎身之上,以古朴的隶书,一字一字,深刻着《授田约》的全部条文。
而那鼎足,并非传统的兽足,而是三把巨大、交叉的铁犁,牢牢地支撑着鼎身,仿佛扎根于大地深处。
林昭缓缓走到鼎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鼎身和上面深刻的文字。
“自此,”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传遍祠堂内外,“河北之地,不靠天子令箭活,不靠朝廷文书活,只靠此约法活!”
风起,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巨大的鼎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宛若一座巍峨的、无形的城池,将所有人都庇护其中。
与此同时,远处的烽火台上,一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信号狼烟,直冲云霄,向着四面八方传递着一个崭新的讯息:“约立民安”。
更北方的原野上,燕北最后的残存骑兵,正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刀枪,解下身上的甲胄。
他们牵着刚刚用兵器换来的耕牛,汇入南行的洪流,朝着那片传说中能让他们重新拿起锄头的土地,缓缓走去。
夜深了,喧嚣散尽。
安平祠堂内只剩下林昭和几名亲卫。
白日里的金戈铁马、慷慨激昂,都已沉淀为此刻的静谧。
她独自站在那尊铜鼎前,久久未动,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灵魂对话。
良久,她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点燃了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祠堂正中那空无一物的牌位拜了三拜。
香烟袅袅,混杂着泥土与青铜的气息。
祭拜完毕,她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极为严实的长条物。
一层层解开,露出的,却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卷早已泛黄、边缘破损的卷轴。
她缓缓展开卷轴,那是一份墨迹斑驳的名册。
烛光下,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名册最上方那一行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字迹——睢阳东门,换防名册。
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久久,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