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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爬上帅府飞檐时,林昭已经在偏厅等了两刻钟。

他肩头的布帛渗着淡红,是昨夜换伤药时崩开的旧血,混着新染的土灰,像块褪色的战旗。

案上摊着两张图:一张北渠布防策,墨线在闸口处打了三个圈;另一张染坊地火复盘图,炭笔密密麻麻标着“松脂埋深”“引信长度”。

“林校尉。”李光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皮靴碾过青砖的声响比往常重了些。

老将军进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布帛图角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木牌——那是王九断在叛军刀下的信物。

林昭霍然起身,伤处扯得他踉跄半步,又硬生生稳住:“大帅,北渠闸若炸,水势直冲西墙地基。”他手指点在布防图上,“可水来无声,唯以空瓮埋地,借土传声。瓮中注水,敌挖地道炸闸,水纹必乱。”

李光弼的目光扫过他发白的唇,停在染坊图上:“若敌虚张声势,引我耗力布瓮?”

“昨夜乞儿队回报。”林昭从怀中摸出半片焦黑的竹片,“西墙外壕敌工兵掘土三日,深达六尺。寻常地道只需三尺通人,六尺……”他捏紧竹片,指节泛青,“是要埋火药,炸松墙基再冲。”

段崇“哐当”撞开厅门,甲胄上的铜扣还挂着晨露:“末将带二十个弟兄,今夜摸过去——”

“白日敌哨三步一岗。”林昭截住话头,“你带着刀甲,未近壕边就被射成刺猬。”他转向李光弼,“不如先布瓮,再引敌探。”

老将军盯着林昭眼底的血丝,忽然笑了:“你这脑子,比我养的猎鹰还精。”他拍案起身,“准了。今夜你带断云队潜出,老狄拨三十口新陶瓮——”

“三十口?!”后堂传来一声喊。

老狄扛着半片陶瓮冲进来,花白胡子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帅,这是将作监新烧的厚胎瓮,一窑才出五十口!上回给朔方军调二十口,老匠头直骂我是败家子!”

林昭上前接过陶瓮,指腹蹭过粗糙的瓮壁:“老丈,若瓮碎了,我拿叛军的脑袋赔你。”他声音放轻,“可若不布瓮……”他望向窗外正在整队的民夫,几个妇人正往竹筐里塞沙袋,“北闸一炸,水漫三尺,西墙下的老娘们儿,连爬的机会都没有。”

老狄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抢过陶瓮:“我跟你去!这些瓮得我亲手埋,浅了传声不清,深了震波散了——”他顿了顿,又嘟囔,“碎一个算你的,裂一道算我的。”

夜色漫过北城时,林昭带着老狄和二十名断云队士卒,猫着腰钻进暗渠。

渠水刚过脚踝,混着腐叶的腥气灌进靴筒。

他摸黑数到第七块凸石,抬手敲了三下——这是与城上暗哨的暗号。

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接着是陈七压低的嗓音:“雀儿归巢,虫儿歇窝。”

出暗渠时,西墙外壕的蛙鸣突然哑了。

林昭打个手势,士卒们立刻散成扇形,铁锹在掌心转了半圈,闷声扎进土中。

老狄蹲在第一个坑边,用草绳量着深度:“三尺五!再往下半尺,瓮口齐平——”他突然抽了抽鼻子,“慢!这土松,得垫层碎石,防下雨塌陷。”

林昭摸出火折子晃了晃,幽蓝的光映出壕边稀疏的芦苇。

他数到第三十六株,对身边的张二牛点头:“这里。”铁锨铲下去的刹那,底下传来空洞的回响——是叛军白天挖的虚土。

他蹲下身,指腹沾了沾新土:“洒炭灰。”士卒们立刻撒下黑灰,又在北侧挖了几个浅坑,故意留下歪斜的锹痕。

“这是做什么?”老狄抱着最后一口瓮,瓮口还沾着他的唾沫星子(他说这样能试出瓮体是否有细缝)。

“让薛烈以为我们在北边布重防。”林昭拍了拍手上的泥,“他炸闸的火药,该往南边运了。”

初七卯时的鼓声震得城砖发颤。

林昭站在西墙雉堞后,望着八架云梯像巨虫般爬过来,叛军的喊杀声裹着晨雾涌上来。

薛烈的红袍在高台上格外刺眼,他举起令旗的瞬间,林昭听见脚边陶瓮里的水“叮咚”一响——那是北闸方向传来的震动。

“放沙袋!”他扯开嗓子喊。

早候在墙后的民夫立刻推开木栏,成百个沙袋顺着斜坡滚进护城河,在闸口前堆成一道矮墙。

“轰——”地底闷响传来时,林昭看见薛烈的嘴角刚扬起笑。

下一刻,本该漫过城墙的水流撞在沙袋墙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却只淹到城外两尺。

叛军的欢呼卡在喉咙里,西墙的箭雨却密得像网,冲车刚近壕沟,就被城头泼下的火油烧得噼啪响。

“他们早知!”薛烈的令旗砸在案上,震得酒盏跳起来。

城上,李光弼俯身贴着陶瓮,水纹从剧烈晃动到渐渐平静。

他直起腰时,眼角的皱纹里泛着光:“水止了。你如何断定?”

林昭摸出怀里的半块木牌,指腹抚过上面模糊的刻痕:“王九临终前说‘申时三刻’,我原以为是接头时辰。”他指向北柳林,“后来想起,叛军工兵每日申时收工——那是运火药入林的时辰。我让乞儿沿路撒豆,昨夜回报,豆粒被踩碎七处,最深的在柳根下。”

李光弼沉默了很久,突然指向城下正在整队的士兵:“从今日起,北城根挖地道教场。”他转头看向林昭,“你主训。”

深夜的医馆飘着艾草香。

苏晚靠在床头,膝上摊着三张纸,墨迹未干:“硫灰掺石灰,撒在粪坑周围……”她听见脚步声,抬头时眼睛亮了:“哥哥。”

林昭的脚步顿在门口。

烛火映着她左眼角的朱砂痣,像颗没干的血珠——和十年前他在睢阳城门捡到她时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伸手要摸她的额头,又想起自己沾着土的手,缩回来搓了搓:“烧退了?”

“张医正说,再喝两剂就好。”苏晚把纸往他手里塞,“这是抄好的,东市、西市、北城各送一份。”她盯着他眼下的青黑,声音轻得像叹息,“比睢阳那夜还重。”

林昭忽然笑了。

他想起睢阳破城前夜,他背着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她哭哑了的声音喊“哥哥”;想起昨天王九的娘喝到热粥时,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想起北渠的水现在清得能看见底——他说:“可这次,我不用再看城破。”

“报——”段崇的声音撞开医馆门,甲胄声比白天还急,“北门哨报,敌军退营半里,扎了鹿角围营!灯火通亮,像是改了巡夜节律!”

林昭走到窗边,望着城外黑黢黢的营垒。

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陶瓮中的水纹——那不是单纯的震动,是叛军挖地道时的喘息,是火药埋进土中的重量。

他转身对段崇说:“去把沙盘搬来。”

烛火在沙盘上投下摇晃的影。

林昭捏起一撮细沙,撒在叛军营垒的位置。

细沙落下时,他看见沙粒沿着某种隐秘的轨迹排列,像极了陶瓮中晃动的水纹。

炭笔在牛皮上划出第一道线时,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沙盘边缘的沙粒轻轻跳动,像是某种即将苏醒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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