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远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他顺着林昭的目光看去，那张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每一处村落，每一条河流，都是他呕心沥血的成果。
可是在林昭眼中，这足以经略一州的详图，竟还是太小了。
林昭的手指，并未停留在图上任何一处富庶之地，而是重重地按在了图上大片大片的空白上，那些地方，在舆图上被标注为“斥卤”、“荒滩”，是连飞鸟都懒得落脚的死地。
“人心，是最大的舆图。”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陆文远心上，“文远，人心若不归附，再大的疆域也不过是脚下浮沙。我们要的，是能扎根的土地，是能让这几十万流民活下去的土地！”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外。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枯草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无数亡魂低语。
他的靴子踏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凿进大地的钉子。
但他的背影却像一杆刺破苍穹的标枪，衣袂猎猎，划开浓稠的黑暗。
三日后，安平县外一座破败的山神祠。
这里蛛网遍结，腐木的气息混着尘土在鼻尖萦绕，神像倾颓，泥胎剥落，露出内里朽烂的竹骨。
百余衣衫褴褛却目光锐利的汉子挤得水泄不通，呼吸交织成一片灼热的雾气，在火把的映照下蒸腾如烟。
他们是流民中推选出的骨干，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此刻，他们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祠堂中央的两个人身上——林昭和陆文远。
“诸位，”陆文远展开那张巨大的舆图，冰凉的卷轴带着一股金属的质感，在火把的映照下，图上的山川河流仿佛活了过来，油墨的微光在跳动的火焰中微微闪烁，“将军的意思，我只说三点。”
他的声音清越而冷静，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第一，看这里。”他指向图上那片广袤的空白，“河北荒田，足有八万顷。其中七成，是盐碱地，种啥啥不活。”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吐沫砸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尘星。
八万顷，这是何等庞大的数字，可后面那“盐碱地”三个字，又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人的幻想。
“第二，”陆文远的手指果断地划过一条细细的蓝线，“此乃滹沱河支流，名为南渠。若能引南渠水，改道向南，足以灌溉三县之地，将这八万顷斥卤，化为良田！”
祠堂内瞬间沸腾！引水改道？这简直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
“不可能！”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当即喊道，“南渠离这片地足有百里，中间还隔着几座山，怎么引？”
就在这时，一个角落里沉默许久，浑身泥土气息的老者，人称阿土的，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图，只是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地底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然后用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尘土簌簌落下，他沙哑地开口：“不用绕山，水，就在我们脚下。”他指着祠堂外一片干涸的洼地，“老汉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前朝就在这里挖过渠，后来天下大乱，渠就断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林昭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下令：“挖！”
几十把破旧的铁锹、木铲甚至石块，疯狂地刨掘着冰冷坚硬的土地。
寒风卷着碎石与尘土扑在脸上，像砂纸磨过皮肤。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喊，一块青石条垒砌的残破基石暴露在众人眼前。
是古渠的遗迹！
它就像一条被黄土掩埋了百年的巨龙，终于再次露出了它的鳞甲。
祠堂内外，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抱住同伴嚎啕大哭，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泪痕与笑纹。
林昭走到那残基旁，从地上拔起一根烧剩的木桩，用尽全力，狠狠地楔入土中！
“此渠，从今日起，名为‘春信’！”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春来信至，民不饥！”
“春信！春信！”流民们用嘶哑的喉咙狂热地呼喊着，仿佛这不仅仅是一条水渠的名字，而是一个关乎生死的誓言。
欢呼声如潮水般退去，现实却像初春的寒风，悄然钻入每个人的骨缝。
万人聚于荒野，无仓无廪，不过十日，营地里便咳嗽声四起，有人抬着土筐走到半路，一头栽进沟中，再没醒来。
就在这绝望蔓延之际，苏晚在营地东头支起了一口大锅。
她是随流民南下的医家孤女，沉默寡言，却总在夜深时为发热的孩子敷冷帕。
如今，她带着十几个妇人，将槐米、薯根、野豆磨成粗粉，团成黑丸，取名“安命丸”。
“这东西难吃，但能活命。”她当众吞下一枚，嘴角沾着灰渣，“地里的白霜，就像人的热毒。我把熬药剩下的渣子拌进粪肥里，试试能不能压一压。”
起初无人敢信。
直到吴氏的男人累倒在渠边，她含泪抓起一把黑丸塞进他嘴里，哽咽道：“将军连我们喝的泥水都敢喝，我们怎敢不吃夫人给的活命粮？”
从此，药粮坊前排起了长队。
半月后，病者渐少，人人面黄肌瘦，眼中却有了光。
另一边，陈九带着上万流民热火朝天地修渠，如此大规模的聚集，很快引起了安平守军的警惕。
裨将段崇找到林昭，面色凝重地请命：“将军，上万流民啸聚，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陈九此人更是凶名在外。末将请命，率兵前往工地戒备，以防生变！”
林昭看着远处那条如长龙般延伸的工地，淡淡地反问：“他若真想反，是带着人去攻城容易，还是在这荒郊野岭挖一条没用的渠容易？”
段崇一时语塞。
林昭不再多言，径直走向工地。
彼时陈九正赤着上身，与民工一道抬着一个沉重的土筐。
泥浆沾满他的臂膀，汗水顺着他脸上的刀疤滑落，滴进土里，发出轻微的“滋”声。
林昭一言不发，走上前，从另一人手中接过绳索，与陈九并肩，将那筐土稳稳地抬上了渠岸。
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铁锹停在半空，连风都仿佛凝滞。
陈九的肌肉贲张，肩头的绳索勒进皮肉，他感受着肩上那份同样沉重的力量，喉结滚动，低声说道：“将军，我陈九这一锹一筐，不是为你这个官，也不是为朝廷。是为我那婆娘坟前那块……一直没种成的地。”
林昭感受着肩头的重量，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那就种满它。”
人心，就这样被一筐土，一句话，彻底夯实了。
随着工程的推进，陆文远的另一项布置也悄然展开。
他创立了“三联田契”，凡分得土地的农户，都会得到一张契书，同时，使团存一份底档，村中新建的祠堂里再悬挂一份。
他又在流民中设立“乡老议事会”，推举德高望重的陈九为首，精明能干的赵六、吴氏等人为辅，凡村中赋役、土地争端、赈济分配，皆由议事会公议决定。
识字的柳氏站在高处，敲着一面破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乡亲们听真切了！契在手，田在身，官不来欺，天不来骗！这日子，是我们自己的了！”
鼓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也映红了每一张仰望的面孔。
一个月后，惊蛰之日。
当最后一道土方被掘开，南渠的春水如同一头苏醒的青龙，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奔涌着冲入干涸古老的河道。
水流过处，龟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干渴的喉咙终于饮下甘泉。
千亩洼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化作了一片平整如镜的泥田。
百姓们疯了一般冲向水边，用手捧起带着泥沙的渠水，又哭又笑。
那水冰凉刺骨，却像活了一样在掌心流动。
他们顾不上休息，当晚便点起无数火把，将整个工地照如白昼，抢种下第一批早稻秧苗。
夜风中，点点火光倒映在初生的水田里，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宛若人间银河。
林昭就站在渠首，静静地看着这番景象，水光映着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夜风卷起他的衣袂，渠水依旧在静静流淌，远处守护秧苗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陆文远立于他身侧，望着这如梦似幻的景象，轻声道：“火光太亮了，怕是会引来北面的狼。”
林昭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抚摸着那根插在渠首的木桩：“我知道。但春天的信，本就不该藏着。”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快马加鞭，冲破夜色而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启禀将军，燕北急报！”
斥候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呈了上来。
林昭撕开信封，借着火光一目十行。
信的内容简单得可怕：盘踞燕北的史朝义残部听闻安平授田，其部将愿率三万降卒，缴械南归，不求官爵，只求一犁之地，活命之田。
三万，还是缴械来归！
这哪里是来归农的，分明是一头饿疯了的猛虎，要闯进羊圈！
陆文远等人闻讯赶来，脸色煞白。
林昭却异常平静，他抬起头，望着那片由无数火把守护着的希望之田，低声自语：“刀，可铸成犁。人，亦可归于田。”
他缓缓抬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根最普通不过的乌木发簪，蹲下身，在脚下湿润的泥地里，不带丝毫犹豫地，重重划下了一道深痕。
“来，就给。”
那道深痕，像是一道不可动摇的界碑，也像是一道即将拉开的血色帷幕。
斥候领命，眼中带着狂热的崇敬，翻身上马，再次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他要将这个足以震动河北的决定，带回北方。
夜风卷起林昭的衣袂，渠水依旧在静静流淌，远处守护秧苗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巨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