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光之下，杀声如雷，大地在重骑的铁蹄下呻吟，冻土龟裂，碎雪如刀片般飞溅。
寒风裹挟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刮过每一张惨白的脸庞，耳中尽是战马悲鸣、长矛折断的脆响和士兵临死前的嘶吼。
史思明亲率的黑鸦重骑，人马俱甲，铁甲在残阳下泛着幽冷的暗光，如一道黑色的死亡洪流，悍然撞入了唐军相对薄弱的左翼。
只一个照面，唐军的阵线便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豁口，无数士兵被铁蹄踏成肉泥，骨骼碎裂声混着血浆喷溅的闷响，令人牙酸。
长矛与盾牌在重骑的冲击下脆弱得如同朽木，断裂的兵器插在雪地里，像一排排无言的墓碑。
中军大帐前，告急的令旗一杆接一杆插在雪地上，旗面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触目惊心。
诸将面色惨白，人人按捺不住，数名将领已向郭子仪请战：“大帅！左翼已破，再不驰援，中军危矣！”“请大帅速发援兵，末将愿为先锋！”郭子仪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矗立，手掌死死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渗出的汗与冰冷的铁鞘黏连，又迅速凝成薄霜。
他双目如炬，死死盯着远方那片看似沉寂的青岗岭，纹丝不动。
寒风吹动他斑白的鬓发，铠甲缝隙间结出细小的冰晶。
面对部将们焦灼的请命，他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等——林昭未动，战未终。”
话音刚落，仿佛是回应他的期待，远方的青岗岭上，一道火光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
那火光之烈，竟将血色黎明映照得如同白昼，热浪扑面而来，连远处的雪峰都泛起红晕。
青岗岭高处，林昭一身单薄皮甲，立于凛冽寒风之中，冷风如刀割面，甲胄上的血渍早已冻结成硬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与铁锈味。
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下方倾巢而出的叛军中军，他看到史思明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已将所有预备队尽数投入主战场，其后方营寨空虚，唯一的退路便是这条狭窄的雪谷。
他指尖轻触雪地，感知着远处马蹄震动的频率，心中默数：时机已到！
林昭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举起手臂，握拳挥下，口中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焚索！”命令一下，数十名早已埋伏在雪沟中的火奴立刻行动。
他们掀开伪装的雪层，露出下面浸满火油的粗大绊马索，火把触及火油，轰然一声巨响，一条凶猛的火龙沿着整条雪沟骤然腾起！
烈焰高达数丈，噼啪作响，将冰雪瞬间融化、蒸干，水汽升腾如雾，形成一道横亘在叛军归路上的、无法逾越的火焰障壁。
此刻，一部分奉命回撤保护后路的叛军死士恰好奔至此处。
战马面对突如其来的火墙，鼻孔喷出白气，发出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摔下，铠甲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阵型瞬间大乱，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上前方的人马，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骨骼断裂声与哀嚎交织。
更有甚者，连人带马失控冲入火海，顷刻间便化作焦炭，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油脂燃烧的黑烟滚滚升腾。
退路被断！
史思明在中军阵前看到了青岗岭的火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已落入圈套。
他勒住战马，回头望向那条化为火海的归路，怒极反笑，嘴角抽搐，声音里充满了暴戾的杀意：“好！好一个睢阳城里爬出来的余孽！竟敢在此地坏我大事！”
高岩之上，林昭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面无表情，手中令旗变换，旗语清晰而冷酷：“放其半数入谷——围三阙一！”山谷两侧，早已蓄势待发的回纥轻骑接到命令，依言佯装不敌，向两侧山坡撤开一个缺口。
叛军亲卫见状，以为找到了突破口，狂喜之下，如潮水般涌入狭窄的雪谷。
冻土被马蹄踏碎，雪沫四溅，呼喊声在谷中回荡。
待叛军主力泰半进入谷中，林昭眼中杀机爆闪，手中那面代表着死亡的令旗，没有丝毫迟疑，猛然向下一劈！
“落石！”早已守在谷顶的陈七，这位从睢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双目赤红，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滚木滑落，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与手下的死士们一同将早已备好的、重达千斤的滚木礌石奋力推下山谷。
“轰隆隆——”巨石滚落，势不可挡，砸在叛军阵中，人马俱碎，血肉模糊，碎骨与断刃在雪地上迸溅。
紧接着，无数滚木呼啸而下，轰鸣声震耳欲聋，彻底封死了叛军的后路。
谷口处，火奴再次引燃火油，第二道火墙轰然燃起，烈焰舔舐着岩壁，将这数千精锐叛军彻底困死在这片绝地之中！
谷内，叛军瞬间陷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
混战之中，叛将尹子奇目眦欲裂，他企图率领残部冲击一侧相对平缓的山坡，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半坡之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拄刀而立，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回纥少年阿影，他的腿上已经中了三支羽箭，鲜血浸透了裤腿，寒风一吹，血已凝成黑紫色的冰块，但他依旧站得笔直，手中高举着一面残破的回纥战旗，旗面被烧去一角，边缘焦黑卷曲。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裂石穿云的嘶吼：“林将军有令——退后者，斩！”这声音嘶哑却穿透风雪，竟压过了所有的喊杀与哀嚎。
所有正在溃退的回纥士兵闻声一震，回头看到那面浴血的战旗和那个宁死不退的身影，胸中的血性瞬间被点燃！
他们怒吼着，调转马头，如狼群般凶狠地反扑向尹子奇的亲卫。
就在此时，林昭亲率百余亲兵，如天降神兵，从山坡侧翼疾驰而下，马蹄踏碎薄冰，雪雾翻腾。
尹子奇的亲卫本就军心大乱，又遭此两面夹击，瞬间崩溃。
林昭一马当先，长刀挥舞，在雪崖边上，将精疲力竭的尹子奇一招挑下马背，活捉生擒。
被数把钢刀架在脖子上，尹子奇浑身浴血，他望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眼神却冷得像冰的唐军校尉，惨然一笑，仰天长叹：“我尹子奇纵横河北，竟败于你一无名校尉之手！非战之罪，天意，天意耳！”
捷报飞传至中军，所有将领都惊呆了。
郭子仪没有片刻耽搁，立刻策马亲赴青岗岭。
当他抵达山顶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这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也为之动容。
火海尚未完全熄灭，映红了半边天，热浪扑面，焦土的气味混着血腥在鼻腔中凝滞。
山谷内外，尸横遍野，焦土之上，林昭拄着半截烧焦的战旗，静静伫立。
他身上的甲胄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雪粒落在他肩头，瞬间被体温融化，又冻结成冰珠。
看到郭子仪到来，林昭转身，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前，不等郭子仪开口，他单膝跪地，头颅深垂，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末将林昭，擅自调兵，违抗军令，请大帅治罪！”郭子仪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搀扶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他解下自己腰间那支代表着三军最高指挥权的军法令箭，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
“此战，若无你违令，我朔方九军，皆要覆没于此！”郭子仪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山岗，“从今往后，此地——令出林昭！”话音落下，身后跟随而来的诸将先是一愣，随即齐齐肃立，向着林昭的方向躬身抱拳，无人有任何异议。
这一战，林昭用一场堪称奇迹的胜利，打服了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监军御使李承业策马冲上山岗，他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再看看跪地请罪又被扶起的林昭，顿时脸色铁青，厉声喝止：“郭帅三思！林昭不过一小小校尉，竟敢擅调回纥兵马，伏击友军（指叛军，言语中暗含讥讽），此乃滔天大罪！依我大唐军律，当立即削其官职，押送长安查办！”郭子仪猛然转身，一双虎目怒视李承业，声如洪钟：“若事事都要等你上奏朝廷，请圣上裁决，我等将士的头颅，早已被史思明挂在叛军的旗杆上了！今日之令，出自战场，非出庙堂！李御使若有异议，待此战了结，郭某自会向圣上请罪！”李承业被郭子仪的气势所慑，一时间语塞，脸色涨得发紫，却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得悻悻退下。
喧嚣过后，山岗上重归寂静。
林昭没有理会这场风波，他的目光越过尸山火海，望向遥远的河北深处，那里，埋葬着他的师父，埋葬着睢阳城数万忠魂。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师父，这一仗，我替你……替睢阳，打赢了。”风，再次吹起，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残雪，扑在脸上，带着余温与灰烬的粗糙感。
那面被烧得只剩一半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无数不屈的忠魂，正从九泉之下归来，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刚刚赢得的土地，也注视着那个站在焦土之上的孤独身影。
这一夜的胜利太过辉煌，也太过扎眼，宛如一颗流星，划破了暗夜，却不知其光芒，究竟会照亮前路，还是引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