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南门的积雪被铁蹄踏成黑泥,林昭裹着破棉袍的肩头渗出汗来。
他背着苏晚,棉絮里藏的横刀硌得肩胛骨生疼——这是出城时陈七硬塞给他的,说是防着叛军的狗鼻子。
城门口的铁甲兵正用长矛戳流民的包裹,锈迹斑斑的矛头挑开苏晚的药箱,几味药材骨碌碌滚到雪地里。
陈七缩着脖子去捡,被兵丁踹得撞在木栅栏上:臭要饭的也配弯腰?林昭垂着眼,感觉背上的人又烧得滚烫,苏晚的额头贴在他后颈,像块正在融化的火炭。
走快点!兵丁的皮鞭抽在他脚边,积雪炸开的冰碴子溅进棉鞋。
林昭踉跄两步,听见城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修城不要命了?
我家小子才十三!叛军还没到,倒先把百姓当牲口使!
西街突然爆起骚动。
林昭抬头,正看见三个老农被官兵按在青石板上,为首的白胡子老头举着根木棍喊:我家粮都交了,凭啥还要抓人!刀光一闪,老头的叫声戛然而止。
血溅在路边的糖葫芦上,红果儿混着血珠滚进阴沟。
陈七的手按在他腰后。
这是他们在睢阳时就有的暗号——。
林昭的指甲掐进掌心,李虎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突然撞进脑子:太原要是丢了,叛军的马蹄能直接踏进江南......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的火已经压成暗涌的炭。
哥......苏晚的呢喃细得像游丝。
林昭把她往上托了托,棉袍下的布包蹭着胸口——那是苏晚画的江南图,安心读书的木牌被他摸得发暖。
他转向城南,青瓦檐角的济世堂三个字在雪雾里忽隐忽现:先救人,再织网。
济世堂的门帘一挑,药香裹着暖意涌出来。
慧明正蹲在灶前搅药罐,灰布僧袍沾着药渍,抬头时眉心的红痣晃了晃:这位女娃烧得邪性。他伸手探苏晚的脉,指尖刚搭上手腕便皱起眉,寒毒入体,寻常风寒治不了。
林昭把苏晚放在竹榻上,见她睫毛烧得蜷曲,嘴唇泛着青紫色。
慧明已经取出针囊,银针刺进,手法快得像蜻蜓点水。
林昭盯着他的手,突然注意到针囊边缘刻着极细的纹路——是朵六瓣莲花,花心藏着个字。
这药喝下去,三更若醒,便活了。慧明往药罐里撒了把褐色药末,转身时袖子带起风,林昭闻见淡淡的麝香——那是李光弼军中常用的提神散。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波动,摸出几枚铜钱:大师的诊金......
出家人不图这个。慧明笑着摆手,目光扫过苏晚烧红的脸,她喊你哥哥?林昭嗯了一声,伸手替苏晚掖被角,指尖触到她滚烫的手背,喉咙突然发紧。
三更梆子响时,苏晚的睫毛颤了颤。哥哥......她迷迷糊糊抓住林昭的手腕,别让火雀熄了......林昭喉结动了动,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双手前两日还在替伤兵裹药,现在烫得他眼眶发酸。
窗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
林昭抬头,见个独眼老妇正往医馆招牌上瞧,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扯到下颌。
她只看了半秒,便驼着背往巷子里走,裹脚布在雪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陈七。林昭轻声唤。
蹲在门槛边打盹的陈七立刻抬头,刀疤脸在暗处闪了闪——那是他常年佩刀的位置。盯住那婆子,她不是来求医的。
陈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时,林昭摸出怀里的陶片。
那是他在城西陶坊得来的,老沈递给他时手直抖,泥壁未干的窑口还冒着热气:军爷要买碗?
这......这窑新封的,您瞧这纹路......话音未落,官差的马蹄声就碾碎了话音。
私藏兵器!官差的铁链套住老沈脖子时,他突然回头看林昭,眼神像被踩断腿的老狗。
林昭攥紧陶片,西井通鬼四个字硌得掌心生疼——老沈塞陶片时,他摸到对方指腹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凿子的痕迹,不是造兵器的手。
天快亮时,医馆檐下传来响动。
林昭掀开门帘,正看见个小乞儿蜷缩在草堆里,身上的补丁浸透黑血。
他抱人进屋时,乞儿的手突然抓住他衣襟,炭笔在他掌心划拉:西井......地道......火药......字迹未干,小手就垂了下去。
林昭将陶片和炭笔并在案上。
陶片的西井通鬼,炭笔的地道火药,还有老沈被抓前的眼神——所有线索在脑子里串成线。
他想起慧明说的裴元贞,那个叛将前日还在帅府发号施令,此刻怕早钻进了地底下。
统领。陈七掀帘进来,脸上沾着草屑,那婆子进了城南乞儿窝,跟小乞儿说了几句,派了个娃往西去。他顿了顿,盯着案上的炭笔,那娃......像阿灰,张叔家的小崽子。
林昭捏紧陶片,指节发白。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照见苏晚正睁着眼看他,左眼角的朱砂痣淡得像片桃花瓣。哥,我好多了。她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哑。
林昭替她理了理乱发,转头对陈七道:你守着医馆,护好阿晚。他扯下墙上的旧围裙系在腰间,扁担往肩上一搭,我去西井坊挑水。
陈七的手按在刀柄上,刀鞘与青砖相碰,发出清响:当心井里的鬼。
林昭推开医馆门,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硝石味。
他望着西井坊方向的青瓦顶,扁担头的水桶晃出涟漪——那下面,该有双眼睛正盯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