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大营的烛火在凌晨时分忽明忽暗，郭子仪捻着帛书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玄色野鹰扑棱着翅膀撞进帐门时，他正对着第三遍展读那方染着焦痕的绢帛——首夜诱敌焚车的细节还带着火星子，次夜引水蚁焚草的计策让他想起黄河边翻涌的草浪，最末成皋总仓毁粮三万石几个字力透纸背，墨迹里似乎还渗着叛军的哭嚎。
大帅，裴元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压不住的兴奋，斥候刚报，前线三路叛军皆退了！
郭子仪的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震得烛台里的蜡油溅出星子。
他望着帛书上火雀三鸣，鹰飞为证八个字，忽然低笑一声：五人三夜，毁敌八千石粮......话音未落又顿住，抬头时眼底灼着光，裴元，你说这是袭粮？
末将愚钝......
这是断敌脊梁！郭子仪猛地站起来，皮甲上的金属扣环撞出脆响，叛军粮草全靠河北道转运，成皋总仓一毁，洛阳、陈留、睢阳三路叛军的粮道全成了断绳的口袋！他抓起案上的令箭重重拍在地图上，传我将令，各营今日加菜，就说——
话音被帐外突然炸开的喧哗截断。
百里外的叛军大营里，崔元亮跪伏在泥地里，焦黑的衣甲还沾着未熄的火星。
他抬头望着主帐前的火把，火光里崔乾佑的脸像块淬了毒的铁：三万石粮？
你告诉我被五个毛贼烧了？
末将......末将中了他们的计！崔元亮膝盖撞着地面往前挪，那些草人、破衣都是障眼法，他们还在粥里下了毒......
够了！崔乾佑抽出腰间横刀，刀鞘重重砸在崔元亮额角，你当本将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他甩开刀鞘，刀刃映着月光寒得刺骨，传我令，斩崔元亮，悬头辕门！
钢刀破空的声音混着夜枭的啼叫。
林昭蹲在营火前时，正听见亲兵气喘吁吁的来报：林统领，叛军那边传信......崔元亮被崔乾佑砍了头，挂在辕门上。
火星子炸开，溅在他手背。
林昭没动，只是摸出怀里半块焦糖——是吴氏塞给他的，说等烧完这票，给村里的娃分糖。
此刻糖块在他掌心焐得发黏，他盯着跳动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抬手把糖块丢进火里。
焦糖遇火发出一声，甜腻的气味混着焦糊味窜起来。
林昭望着火舌卷走最后一点金黄，眼底像蒙了层雾。
陈七蹲在他旁边，欲言又止——三天前他们还蹲在成皋仓外的土坡上，听着叛军的哭嚎数粮袋；此刻那个骂骂咧咧追着黄狗的崔元亮，已经成了辕门上的尸首。
统领？陈七轻声唤。
林昭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去帅帐。
帅帐里的气氛比外头热得多。
郭子仪站在中央，身后挂着染血的地图，左右列着各营校尉。
林昭刚跨进帐门，就听见郭子仪朗声道：林昭！
他单膝点地：末将在。
尔等这三夜的动静，某看在眼里。郭子仪走下帅台，亲手将他扶起来，袭敌粮车时如雀掠枝，焚敌草仓时如雀啄粟，毁敌总仓时如雀破网。他转身从亲兵手里接过一面令旗，朱红缎面上麻雀战三个墨字力透纸背，自今日起，尔部断云队火雀营，专司敌后袭扰！
帐中突然响起几声闷笑。
林昭抬头，见右首偏将王伯川摸着络腮胡直摇头：麻雀？
这算什么名号？
郭子仪扫了一眼，王伯川的笑声立刻卡在喉咙里。三夜毁敌八千石粮，未折一兵一卒。郭子仪将令旗塞到林昭手里，王将军若觉得这名号滑稽，不妨带你的铁骑去成皋仓外走一趟，看能不能在叛军十几万大军眼皮下烧了总仓？
王伯川的脸涨得通红，低头盯着靴尖不说话。
末将愿为火雀第一羽！陈七突然跨前一步，抱拳的手微微发颤，请令带十人入河北，烧史思明的草场！
林昭转头看他，见这个跟着自己从睢阳突围出来的伍长，眼底烧着和当年在城墙上一样的光——那时候他们蹲在箭楼里，看着叛军的云梯撞在护城河里，陈七也是这样攥着刀说：统领，我去引开他们。
郭子仪点头，目光又转向裴元，裴校尉有话要说？
裴元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上前两步：末将以为，火雀营当直通帅帐。
敌后袭扰最忌军情迟滞，若能绕过各营中转，消息可快半日。
帐中安静片刻。
郭子仪接过文书扫了两眼，突然笑了：军情不过夜他转头对林昭道，你部以后可直接送捷报至本将案前，无需经参军官署。
林昭握紧令旗，掌心沁出薄汗。
夜风吹动辕门的灯笼时，林昭站在高坡上。
新训的火雀营士兵列队站在空地上，每人腰间短匕的鞘口都系着红绳，嘴里衔着新制的火鸽哨——他特意让人在哨子尾端刻了只小雀，吹起来声音像山雀振翅。
三长两短。林昭将哨子抵在唇边。
清亮的哨音划破夜空。
队列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像一群山雀在应和。
林昭望着这些新兵的脸——有从老家逃出来的猎户，有被叛军抓去修工事的民夫，此刻他们眼里都亮着同样的光。
火雀已成，风起朔北。他对着风轻声说。
山岗那边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玄色野鹰群从黑暗里飞出来，掠过军营上空时，月光给它们的翅膀镀上银边，像一片流动的黑云。
帅台上，郭子仪负手而立，望着鹰群消失在北方天际，对身边亲兵道：记住，唐军不止有铁蹄踏敌，更有利喙啄喉。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画外音，混在风声里：麻雀不鸣，鸣则乱敌三军。
林昭转身往帅帐走时，见郭子仪的亲兵正站在帐前等他。大帅让您去帅台。亲兵递过一盏灯笼，火光里，他看见帅台上那道身影正对着月光展开一卷绢图。
河北三镇......郭子仪的声音随风飘过来，林昭，明日你来看看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