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关的风总算收了野性子,不再卷着碎石往人眼窝里钻了。
黑褐色的驿道顺着地势铺开,红土掺着石灰夯得瓷实,脚一踩硬邦邦的,没半点黏糊劲儿。
道旁新栽的沙棘苗抽出嫩枝,绿得倔强,风一吹晃悠悠的,偶尔有雀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给这片苍茫地界添了几分活气。
“开闸喽——”
一声吆喝亮堂得能传三里地,互市入口的木栅栏“吱呀”一声推开。
关城外候着的商队立马动了,马车轱辘碾过驿道,“咕噜咕噜”滚得顺畅,再也不是以前那种磕磕绊绊、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糟心动静。
方正站在土坡上,看着这光景,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三个月没日没夜地熬,防沙沟挖了一道又一道,沙棘苗种了一丛又一丛,老牧民传的土法子是真顶用,这驿道硬是在漫天风沙里扎了根。
“方大人,您瞧!刘掌柜来了!”赵武指着远处,嗓门里透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
尘烟里,一支十几辆马车的商队疾驰而来,为首的马车上插着面杏黄旗,正是上次被抢得惨兮兮的刘掌柜。
马车跑得稳当,车轮扬起的沙尘都比以前少了大半,马蹄子踏在驿道上,脆生生的响。
刘掌柜一蹦下车,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方大人!这路修得绝了!以前走那破路,三天能颠坏两副轮子,货物损耗一半,还得提心吊胆防着抢,现在一路顺畅,马都跑得欢实!”
他扒着货箱盖,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您瞅瞅,这次我拉了三十箱龙井,二十担盐巴!搁以前,敢拉这么多货,纯属给草原骑兵送菜!”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咚咚”踏得地都发颤,巴图带着几十个乞颜部牧民赶来了。他们骑着马,身后跟着成群的牛羊,整张的狐皮、狼皮用粗布裹着堆在马背上,远远就飘来一股草原特有的膻味,混着阳光晒过的青草气,挺上头。
巴图勒住马,弯腰摸了摸驿道的路基,黝黑的脸上绽开爽朗的笑:“方大人,你没骗俺!这路比草原牧道还平,俺们的牛羊走过来,没掉一头崽,没伤一片皮!”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冲到刘掌柜跟前,粗糙的手指着马背上的皮毛:“刘掌柜,上次说的龙井,俺们用最好的狐皮换!”
刘掌柜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立马让人打开货箱。茶叶的清香“唰”地一下飘出来,直钻鼻子。“巴图首领放心!都是明前龙井,泡出来的茶汤清亮,香气能飘三里地!你这狐皮成色地道,一张换两包,咋样?”
“成交!”巴图大手一挥,牧民们立马七手八脚往下卸皮毛,粗糙的手掌抚过光滑的狐皮,眼里满是期待。
互市一下子闹热起来。牧民们围着货箱叽叽喳喳,有的用肥羊换盐巴,指尖捏起一粒盐,凑到嘴边舔了舔,眉头一下子舒展开,脸上笑开了花;有的用狼皮换布匹,把蓝布搭在胳膊上摩挲着,嘴里念叨着“给婆娘做件新衣裳”;商队老板们忙着称重、打包,吆喝声此起彼伏,比集市还红火。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牧民,捧着换到手的盐巴,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说:“以前……抢一点盐,要流血。现在……公平换,好多盐,够吃半年。”
刘掌柜一边给牧民递茶叶,一边朝方正喊:“方大人,您这互市设得太及时了!以前跑一趟西北,赚的钱不够补损耗,现在路好走、还安全,这趟赚的,顶以前两趟!”
方正笑着点头,目光却没闲着,扫过互市的每个角落。黑帽汉子自尽前的狠话还在耳边绕:“岷王殿下说了,挡他路的人,都得死!” 这互市越热闹,越可能成余党的眼中钉,他心里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他悄悄拽了拽赵武的胳膊,压低声音:“让暗哨盯紧点,尤其是货仓和入口,余党狡猾得很,别出岔子。”
赵武眼神一凝,点头应下:“放心,暗哨都布好了,禁军也在周围巡着呢,一有动静立马响应。”
热闹一直持续到晌午,商队的货卖出去大半,牧民们也都换到了心意的东西,个个脸上挂着笑。巴图捧着个粗陶碗,碗里泡着龙井,大步走到方正身边:“方大人,尝尝!比俺们草原的奶酒还清香!”
茶汤清亮,热气裹着茶香飘过来,方正抿了一口,润口得很,后味还带点甜。“巴图首领,互市能这么顺,多亏了你的信任。以后守住规矩,公平交易,日子只会越来越红火。”
巴图重重点头,黝黑的脸上满是诚恳:“俺信你!以前抢商队,虽说能拿到东西,可夜里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怕禁军追来。现在通商,既能换好东西,还能安稳过日子,俺部再也不抢了——通商比抢强太多!”
就在这时,一个禁军急匆匆跑过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大人,货仓那边发现异常!货物堆底下藏了张纸条!”
方正心里一沉,跟着禁军快步往货仓走。货仓里堆着商队没卖完的货物,还有牧民换回来的布匹、盐巴,纸条就压在一捆皮毛底下,是张粗糙的麻纸,字迹潦草,墨汁都晕开了,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字:“三更纵火,焚尽互市”。
“是岷王余党!”赵武攥紧佩刀,指节泛白,“他们果然没死心!”
巴图身边的随从识得汉字,凑在他耳边低声把纸条内容译了一遍。巴图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咔咔”响,怒气冲冲地说:“这些混蛋!俺们好不容易能安稳通商,他们竟敢来搞破坏!方大人,你说咋办,俺们听你的!”
方正盯着纸条,眼神变得锐利:“既然他们想来,咱们就给他们设个套。赵武,你让禁军埋伏在货仓周围的沙棘丛里,熄了灯火,别打草惊蛇。巴图首领,麻烦你让几个牧民装作巡逻,故意松松散散的,引他们出来。”
“好!”巴图立马转身,用草原话喊了几个精壮的牧民,低声吩咐了几句。
赵武有些担心:“大人,余党说不定声东击西,万一他们不盯货仓,去袭扰商队或牧民咋办?”
“不会。”方正摇头,指尖划过货仓里的货物,“货仓是互市的根,烧了货仓,商队不敢再来,牧民换不到东西,互市就垮了。他们要破坏,肯定盯着这儿。咱们守住货仓,就断了他们的念想。”
接下来的半天,互市依旧闹热,没人看出半点异样。商队老板们忙着清点货物,牧民们在周围搭起帐篷,升起炊烟,烤肉的香气飘得老远。只有暗中的禁军和牧民,眼神警惕地扫着四周,连风刮过沙棘丛的“沙沙”声都不放过。
夜幕慢慢落下,榆林关的风又凉了下来,带着股子肃杀之气。互市的灯火渐渐熄了,只剩货仓门口挂着两盏灯笼,昏黄的光映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透着点寂寥。
三更天,夜色浓得化不开。货仓西侧的沙棘丛里,几道黑影悄悄摸了出来,穿着夜行衣,脚步轻得像猫,手里拎着油壶和火把,火苗被罩在手里,只漏出一点微弱的光。
“快点,烧了就跑!”一个黑影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急切,还带着点中原口音。
他们刚摸到货仓门口,还没来得及倒油,突然一声呼哨划破夜空。沙棘丛里瞬间冲出无数人影,禁军举着刀,火把“唰”地亮起,照亮了一张张冷峻的脸;牧民们握着马鞭、木棍,也围了上来,眼里满是怒火。
“不好!有埋伏!”黑影们脸色大变,转身就想跑,可四周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拿下!一个都别放跑!”赵武一声大喝,率先冲了上去。
兵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在夜里格外刺耳。黑影们虽然凶悍,手里拿着短刀,可架不住禁军训练有素,还有牧民们帮忙堵截,没一会儿就被按倒在地,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巴图揪着一个黑影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怒气冲冲地问:“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为啥要破坏互市?”
黑影低着头,咬紧牙关不肯吭声。赵武上前,在他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上面刻着个“岷”字,边缘还沾着点泥土。
“果然是岷王余党!”赵武一脚踹在黑影腿上,黑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正走到黑影面前,眼神冷得像冰:“你们以为烧了货仓,互市就垮了?错了。商队想赚钱,牧民想换东西,这互市是民心所向,就算烧了货仓,咱们照样能重建,通商的念想,早就扎在大伙儿心里了。”
黑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怨毒:“方正,你别得意!岷王殿下不会放过你的,榆林关迟早是我们的!”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被捆着的黑影突然猛地撞过来,张口就想咬方正的胳膊,被赵武一脚踹开。就在这时,被揪着的黑影突然脖子一梗,嘴角溢出鲜血——他竟咬舌自尽了!
其他黑影见状,也纷纷想效仿,却被禁军死死按住,堵上了嘴。
“搜!仔细搜他们身上!”方正沉声道。
禁军们立刻动手,在自尽的黑影腰间,搜出一块缝在衣襟里的残破地图,上面画着榆林关的驿道和互市,线条粗糙,却标注得清楚,还有一个用红圈死死圈住的地方——边驿。
巴图看着自尽的黑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混蛋,死都不肯说实话!”
刘掌柜也赶了过来,擦着额头的汗,声音还有点发颤:“多亏了方大人早有准备,不然这一仓库的货,还有牧民们换的东西,全得烧光!”
方正看着手里的残破地图,眉头皱得很紧。这地图上的红圈,显然是余党的下一个目标。边驿还没建成,正是薄弱的时候,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显然是早有预谋。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一夜的紧张过后,互市又恢复了闹热。商队老板们忙着补货,牧民们继续交易,驿道上又迎来了新的商队,车轮滚滚,蹄声阵阵,满是生机。
刘掌柜的商队准备返程了,货箱里装满了换来的皮毛,他拍着方正的肩膀说:“方大人,下次我一定带更多茶叶、盐巴来,这西北的生意,我做定了!”
巴图也凑过来说:“方大人,俺已经让人回部落送信,以后带更多牛羊、皮毛来。俺们还会派牧民帮忙巡逻,绝不让这些混蛋再破坏互市!”
方正点了点头,心里却清楚,这只是余党反扑的开始。他们藏得深,下手狠,这次没成,下次只会更隐蔽、更致命。
夕阳西下,驿道上的商队渐渐远去,留下长长的车辙。互市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映着人们脸上的笑,可方正手里的残破地图,却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他望着远方的戈壁,风卷着沙粒掠过脸颊。边驿……余党盯上了边驿。那里既是传递军情的要害,也是便民歇脚的去处,一旦被破坏,不仅边境安全受威胁,刚稳定的通商局面也会受影响。
只是他没想到,余党的动作会这么快,而且把榆林关的布局摸得这么清——这背后,怕是有人在暗地里递消息。
这场安稳,终究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