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如寒流般窜遍四肢百骸。
这比天降刀兵更让他感到不安。
“墨生?”他开口唤道,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异常清晰,却只换来雪落的回响。
无人应答。
陈九眉头紧锁,正要迈步,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墨生缓步走出,他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总是盛满星辰与诗意的眼眸,此刻却黯淡无光,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痛苦。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支须臾不离身的狼毫,可笔尖的墨,却不再挥洒自如,只是黏稠地、缓慢地向下滴落。
“啪嗒。”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地面上,晕开一团小小的漆黑。
墨生抬起手,似乎想在地上写些什么,可那支曾写下无数传世诗篇的笔,此刻却重若千钧。
他的手腕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也仅仅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墨线,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蚯蚓。
“写……不出来。”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绝望,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就在此时,另一间屋的门被猛地推开,黑渊一脸凝重地冲了出来,他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万归长生》,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第三十七页,没了。”黑渊的声音冰冷如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勘破的灰雾。”
他十指飞快掐动,周身气息翻涌,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隔空推演。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眼中杀机一闪而过:“有人在诸天万界立下‘忘名碑’,以天道律令为引,要斩断一切‘非正统’的因果与记忆!墨生的灵源与万卷书心相连,他是第一个被波及的。”
“忘名碑……”陈九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声音也冷了下来,“他们……是想让这世间,忘了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归影童满脸惊惶地从院门外跑了进来,他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先生!不好了!归途……归途断了!有三个新来的魂魄,被卡在星田之外,怎么也进不来!”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影灯,那盏本该光华璀璨,足以照亮亡魂归途的灯,此刻却光焰微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透过那昏黄暗淡的光晕,依稀可以看到,院落上方的虚空中,有三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正在痛苦地挣扎、扭曲,却始终无法靠近分毫,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壁垒死死隔绝。
陈九的目光落在那摇曳的灯焰上,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见,在灯芯的最深处,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金线,正顽强地散发着最后的光芒,正是这丝金线,才让影灯没有彻底熄灭。
那是……凤清漪曾为他斩断自身炉鼎血脉时,留下的一缕本源残丝!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一直盘坐在院中角落静修的凤清漪,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九幽玄体此刻正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圈圈暗红色的波纹,一股暴戾而阴寒的气息在她周身缭绕。
“他们用‘正道’之名,将我这九幽玄体,判定为‘邪体’。”她缓缓站起身,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彻骨的冰冷与嘲弄,“连带着,我们这归心院,也被划为了‘魔冢’。”
她抬起手,并指如刀,在另一只手的指尖上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鲜血滚落。
她蹲下身,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勾画出一道繁复诡异的血色符文。
“好啊。”凤清漪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决然与疯狂,“既然他们说这是‘邪’,那我今日,便让这‘邪体’,护住这院里最后一盏灯!”
话音落,她将那滴心头血按在符文中央!
“轰!”
血符瞬间燃起熊熊的黑色烈焰,那火焰不带丝毫温度,却仿佛能焚尽虚空。
一道黑色的火柱冲天而起,硬生生地在被“忘名碑”之力封锁的天外,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隙!
那三道被阻隔的魂魄,立刻被一股力量牵引,顺着裂隙跌入了归心院。
裂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飞速愈合,凤清漪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又白了几分。
陈九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无法写诗的墨生,看着焦急的归影童,看着燃烧自己也要守护此地的凤清漪,他眼底深处的最后一丝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片刻后,拿着一支笔走了出来。
那是一支秃了毛的旧笔,笔杆上还沾着些许早已干涸的朱砂,是他穿越而来,为了营生,扎第一个纸人时用的笔。
他轻轻抚摸着粗糙的笔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
“我本想躲一辈子……可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我安心苟着。”
他低声自语,随即抬起眼,目光扫过院中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墨生身上。
他伸出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自己的眉心轻轻一引。
刹那间,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幻残影,竟被硬生生从他体内拉扯了出来!
这残影模糊不清,却带着一股凌驾于天地之上的恐怖气息。
陈九面不改色,将这道残影缓缓注入了手中的秃笔之中。
“墨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魔力,“借你一笔乾坤。”
他手腕一抖,那支注入了他残影的秃笔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墨生的掌心。
在握住笔的一瞬间,墨生浑身剧震!
他只感觉一股浩瀚无边、仿佛蕴藏了万古沧桑的力量顺着笔杆涌入四肢百骸。
他眼中熄灭的星辰瞬间被重新点亮,那股被“忘名碑”斩断的灵源,竟被这股霸道无匹的力量强行续接!
他福至心灵,猛地转身,挥动手中的秃笔,朝着那面白墙,一挥而就!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墨迹入墙的“滋滋”声。
那面空白的墙壁上,墨海翻涌,一行狂放不羁、力透墙背的大字轰然显现:
字可封,心不可封。
与此同时,远在诸天万界的某处,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宏伟金殿内。
一名身穿金纹道袍的执笔修士,正神情肃穆地在一卷金色名录上书写着什么。
这便是“正统名录”,凡被录上者,享天道气运;凡被剔除者,将被诸天遗忘。
忽然,他手中的神金玉笔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笔尖毫无征兆地“砰”然炸裂!
金色的墨汁并未四散,而是诡异地逆流而上,化作一道墨龙,轰然撞在旁边一根撑天殿柱上!
墨迹在殿柱上自行游走,最终刻下了一行与归心院墙壁上风格迥异、却意境相通的诗句:
你删万言,删不了一人扫雪。
执笔修士骇然抬头,只觉神魂巨震,一股无法抗拒的疲倦感涌来,他竟当场陷入了梦境。
梦中,他看到了一个被风雪笼罩的小院,院中有一盏灯火,还有一个正在扫雪的模糊身影。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袖。
不知何时,他的袖中竟多了一个用无名黄纸扎成的小小纸人。
那纸人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眶对着他,用一种毫无感情、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轻轻说道:
“客来,扫雪。”
归心院内,风雪依旧。
那道撕开的裂隙早已消失,凤清漪在调息,墨生凝视着墙上的字,若有所悟,黑渊则重新捧起了《万归长生》,神色变幻不定。
一场天大的危机,似乎被陈九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陈九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再次落向了归影童手中的那盏影灯。
他凝视着灯焰深处,那丝由凤清漪血脉之力所化的、几近熄灭的金色丝线。
万物归寂,唯有灯火,在风雪中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忽然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