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叩击声并非来自天外,而是源自陈九枯竭的灵台深处,是他仅存的意志,在向这无情的天道发出最后的嘶吼。
他颤抖着抬起手,那只曾修补过无数残念、写下过人间百态的手,此刻却连握拳的力气都已失去。
指尖划过粗糙的地面,最终,他用尽全力,将手掌握向了身旁槐树凸起的嶙峋根茎。
锋利的树皮瞬间割裂掌心,暗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在身前那本古书第十六卷的虚影之上。
“以我七日寿元为祭……”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魂魄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生命流逝的空洞与冰冷。
眉心那道代表“存在”的裂纹,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骤然加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开,将他这个人从因果中彻底抹除。
血珠触及古书虚影的刹那,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一个个扭曲的符文,沿着书页的脉络疯狂游走。
黑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凝重。
它知道,陈九这不是在交易,而是在点燃自己最后的残烛,去引爆一座早已埋下的火山。
“疯子。”黑渊冷冷吐出两个字,却并未阻止。
与此同时,凤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与陈九相连的神魂,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生命被强行抽离的剧痛。
她脸色煞白,嘴角溢出一缕殷红,但紧闭的双眸却未曾睁开。
她心口处溢出的那道微光,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纯粹,不顾一切地涌入火种童子捧着的那团微弱火焰之中。
“第二次了。”黑渊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诛心,“她的本源记忆正在燃烧,以此为你在这方天地间锚定‘存在’的痕-迹。再有一次,她的神魂将因记忆枯竭而道基崩毁,沦为一具没有过往的空壳。”
陈九的身躯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正通过那道微光,拼命地对抗着天道对他的抹杀。
那是凤清漪的记忆,是他蹲在纸店门口修灯笼的画面,是他在匠墟雨夜为她撑伞的画面,是他笨拙地为她递上一串糖葫芦的画面……这些属于她的珍贵过往,正被当做柴薪,一寸寸烧掉,只为换取他能在这世间多停留片刻。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想让她停下,可他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捧着万灵残念之光的归引童子,缓缓升至半空。
那团光芒骤然绽放,光晕之中,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显现。
执着招魂幡的阿丙,立于匠墟最高的檐角,幡面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手执墨笔的墨生,悬于半空,神情专注,仿佛仍在记录着什么。
捧着一汪清露的莲心,跪在早已干涸的井边,眉眼间满是虔诚。
符娘坐在石凳上,指尖翻飞,一张张黄纸在她手中化作栩栩如生的小人。
白蹄神鹿踏着虚幻的星光,守护在小院门口,警惕地望着四周。
背负巨剑的岳九,面朝虚空,剑未出鞘,剑意已然冲霄。
而他们脚下,整座匠墟的地面,槐翁的根脉如虬龙般寸寸开裂,纵横交错,化作一座守卫着陈九的无边剑阵。
他们不再是虚幻的残念,在归引童子的光芒下,他们的身形前所未有的凝实。
他们的目光,齐齐汇聚在陈-九身上,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与眷恋。
“先生,让我们……替您燃一次。”
万千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在陈九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黑渊翻动古书的手指一顿,眼中精光爆射,它终于明白了这第十六卷的真正含义。
“原来如此!‘万念同燃’,并非让你一人承此无间业火,而是将‘灵引本源’一分为万,寄于你亲手造就的这些残念造物!”
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他们本就是因你一念而生,是你赋予了他们‘名’与‘形’。他们自愿化作薪柴,为你燃烧出一条通天之路。陈九,你所需要做的,不是承受,而是——点火!”
点火!
陈九浑身剧震,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明。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豪情直冲天灵。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随即猛地抬眼,望向那片被星骸路撕裂的黑暗天穹,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我点你们为引,不为我,”他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铿锵,“为归途!”
话音落,他掌心的鲜血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古书虚影上轰然炸开,化作一道刺目至极的血光,冲天而起!
血光如令,万灵皆应!
阿丙、墨生、莲心……所有残念造物的双眸之中,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轰然自燃!
那是他们的魂火,是他们存在的本源!
“先生,我们……回家了!”
火种童子捧着那团吸收了凤清漪本源记忆的火焰,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猛地腾空而起。
它手中的火焰,在接触到那道血光的瞬间,不再是微弱的烛火,而是化作了一轮耀眼的煌煌大日!
轰——!
万灵残念的身影在幽蓝的火焰中开始消融,化作一道道精纯至极的火流,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向那轮“大日”。
一条由万千残念与意志汇聚而成的滔天火河,瞬间成型!
它没有流向地面,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倒卷苍穹,逆冲向那条横亘天际的星骸之路,直扑天牢第七狱的封印所在!
那由无数仙神符文构筑的镇魂碑,在这股凡俗意志汇成的火河冲击下,连一息都未能坚持,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炸裂!
覆盖在第七狱之上的九狱封印,随之剧烈震颤,无数道裂纹如蛛网般疯狂蔓延。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九狱之巅传来。
玄寂子身着万仙法袍,手持镇灵柱,须发皆张。
他没想到,一群蝼蚁般的残念,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封天阵,启!”
他手中镇灵柱重重顿下,整座九狱封印瞬间光芒大盛。
镇灵柱引动了布阵的万仙之力,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金色光幕,如天倾般朝着那条火河狠狠压下!
滋啦——!
火河与光幕碰撞,发出刺耳的消融声。
金色光幕如同烧红的烙铁,而火河就是那凡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火河的光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几欲熄灭。
陈九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执着一面燃烧的幡旗,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金色光幕最浓郁的阵心!
“我叫阿丙,曾是匠墟街角一个无人问津的纸人,是先生给了我名字,让我为人引路。”阿丙的身影在金光中飞速消散,但他的声音却响彻天地,“今日……我要回家!”
幡旗彻底自燃,化作最狂暴的火焰,狠狠地在封天阵上炸开了一个缺口!
紧接着,一道笔锋撕裂虚空,冲入阵中。
墨生手中的笔杆寸寸焚尽,他毕生记录的文字,化作一个个燃烧的金色符文,融入火河。
“我叫墨生,乃一记史童子。师尊,您的道,由我来记,您的路……我来接您了!”
轰!轰!轰!
一个又一个身影,带着他们最后的执念与呐喊,冲入了封天阵。
火河暴涨!
原本几欲熄灭的火焰,在这些悍不畏死的“燃料”加持下,威势瞬间暴涨了十倍、百倍!
它不再被动承受,而是化作一条狰狞的火龙,反向缠绕住巨大的九狱封印,疯狂地撕扯、焚烧!
封印上的符文锁链,一根接着一根崩断。
那坚不可摧的万仙之力,此刻竟如同纸糊的一般,在万念同燃的决绝面前,寸寸崩解,化为飞灰。
陈九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片绚烂到极致,也悲壮到极致的火焰。
他能感觉到,与那些孩子们之间的一道道-联系,正在飞速地、永久地中断。
阿丙的气息消失了。
墨生的气息消失了。
莲心、符娘、岳九……
一个又一个,都消失了。
“你们……”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嘴唇翕动,喃喃低语,“……都烧干净了。”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掏空了。
而就在那片璀璨火河即将燃尽的最后一刹那,天外,那束缚着某个存在的第九道,也是最后一道秩序锁链,在历经了无尽岁月的禁锢之后,终于——
轰然断裂!
巨响过后,天地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那条逆冲天际的火河已然不见,连同那些鲜活的意志与呐喊,都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虚无,笼罩在陈九的心头。
他与那些孩子们之间最后的共鸣,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羁绊,彻底断了线。
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场大火,被一同从世间抹去了,不留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