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轻飘飘的，仿佛一片羽毛，却带着万钧之力，砸在陈九的神魂深处。
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指尖距离那冰冷的石门仅有分毫之差。
一滴冷汗，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脚下的尘埃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这声音……和他识海中铜身郎的残念一模一样，可那语调中戏谑与冰冷的恶意，却像是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不是师父！是“它”在模仿！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陈九脑海中炸开，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还未等他从这股惊惧中回过神来，一道更阴冷、更古老的声音，仿佛从脚下那深不见底的井渊黑洞中幽幽传来，直接在他心底响起：“你以为，你点化的第一具纸人，真的是你自己的造化么？那不过是‘它’在你命格中埋下的一颗引子，一件早就备好的祭品。”
陈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他终于明白了，那具最早觉醒灵智、甚至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纸人，那个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天赋初显的杰作，根本不是他所创，而是“被送来的祭品”！
一道从一开始就布下的棋子，一个通往深渊的诱饵！
“先生……我想起来了……”一旁，灰娘的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她死死攥着手中那片古书残卷，脸色煞白如纸，“三百年前，古籍野史中曾有零星记载。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匠人，不忍万物蒙昧，效仿上古神只，以自身神魂血肉为柴薪，点燃了‘灵引九卷’的火种，欲要传道众生。可仙庭震怒，称其为‘逆术者’，降下天罚，将其打入尘埃。”
灰娘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回忆一个禁忌的传说：“那位匠人临死前，对着仙庭使者泣血大笑，他说：‘我今日不传术，我传的是命！’”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残卷“轰”的一声无火自燃！
苍青色的火焰妖异地跳动着，火光之中，一行殷红如血的字迹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怨气与不甘：“归墟非地，乃命格牢笼——关着的，是你师父。”
陈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都僵住了。
他建判官堂，是为了给万灵一个归宿；他燃万灵祭，是为了借众生之力，为师父重塑金身。
可到头来，这一切……全都在那个未知存在的算计之中？
他每一步的挣扎与努力，都只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主上，小心！”
字斩嘶吼一声，残破的石碑瞬间横亘在陈九身前，碑身上血光流转，一行用自身精血写就的狂草飞快显现：“门后有大禁！是‘命契反噬阵’！一旦触碰，你辛辛苦苦汇聚的万灵残光，都会被瞬间抽干，尽数归于阵法之后的主人！”
碑心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带着一丝万古的悲凉：“万仙碑上曾有残缺的记载。上古时代，确有一位匠者，欲以己为薪，点化万灵，替天行道，重塑秩序。仙庭畏惧他汇聚众生的力量，动摇其统治根基，便将其命格打碎，封印于归墟之中。而他所创的‘灵引’之术，也被列为禁术，昭告天下。”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但那只是表象……仙庭的真正目的，是窃其道统，将这通天彻地的大术，据为己有。”
陈九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骨的寒意取代，他发出一声冷笑，声音沙哑：“所以，他们焚书，不是为了灭道，是为了藏道。他们惧怕的不是术，而是能创造出这门术法的人。”
真相如同一张被层层揭开的血色大网，将他牢牢网在中央。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张空白的灵引符纸。
这张纸，是他准备用来为师父重塑神魂的根基。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用途。
指尖划破，殷红的鲜血滴落纸面，他没有片刻犹豫，以指为笔，以血为墨，迅速写下六个字：“命契非锁，是链。”
符纸写就的瞬间，轰然燃起金色的火焰。
那火焰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一道纤细却坚韧的灵光锁链，闪电般缠绕上巨大的石门。
“滋啦——”
仿佛烧红的烙铁碰上了冰块，门缝中猛地溢出大股浓郁的黑气，那黑气翻滚扭曲，在门前凝聚成铜身郎的残影。
那残影的面容依旧是陈九熟悉的模样，但眼神却充满了陌生的、高高在上的嘲弄。
“你终于懂了……”残影低笑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恶意，“我，不是你的师父。我是他当年被仙庭斩下，用以镇压此地的‘执念’。”
陈九死死咬着牙，牙龈都已渗出血丝：“那你为何要引我至此？！”
“因为，这道门是他的命格所化，由他的执念看守，外力不可破。”残影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只有你，身负他的传承，点燃了万灵之祭，才能用这众生愿力之火，烧穿这道门——然后，代替他，成为新的囚徒。”
替他出来。
这四个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陈九的神魂，让他眼前一黑，剧痛险些令他跪倒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强撑着翻开一直带在身边的账本。
冰冷的理智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执笔，手腕却在微微颤抖。
“支出：寿元一日，承受铜身郎执念侵蚀，神魂受损。”
“收入：真相初现，门锁将破。”
写完，他猛地合上账本，他不能被这执念所控，更不能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灵契溯忆！”
陈九低喝一声，以刚刚记录的一日寿元为引，强行催动账本的神异，唤醒他点化的墨生，在焚身献祭前最后一刻的记忆！
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火光冲天，墨生单薄的身影在烈焰中逐渐化为灰烬，他回过头，望着陈九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道：“主上……您写的每一个字，都在替别人活。”
替别人活……
替师父活，替判官堂的万灵活，替那个被囚禁在归墟的匠人活……
陈九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的血丝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锐利。
“我不替人活……”他一字一顿，仿佛在对天地宣告，“我要自己立道！”
他抬起手，将香火炉中那最后一点，汇聚了万灵祈愿的灰烬，决然地洒向石门。
“万灵听令——”
他的声音不再压抑，而是如洪钟大吕，响彻整个井底空间。
“此门，不为师父开，不为匠人开，不为苍生开！”
“我为自己，破门！”
那捧灰烬裹挟着他一往无前的意志，化作一道炽烈的金色火焰，如利剑般精准地顺着门缝钻了进去！
“轰隆——”
石门剧烈震颤，那道坚不可摧的门缝，在金焰的灼烧下，竟轰然裂开一道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熔岩火海，也不是囚禁神魂的炼狱。
而是一座……行将崩塌的纸殿。
殿堂的梁柱、墙壁、穹顶，全都是由泛黄的纸张构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无数符文正在黯淡、崩碎，整座大殿仿佛随时都会被虚无吞噬。
纸殿深处，一道孤寂的背影，立于一盏摇曳的烛火之下。
他身着的衣袍，竟也如同纸做的一般，手中捧着一卷残破的古卷。
听到门开的动静，那人并未转身，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音，与陈九无数次在梦中听到的师父的声音，分毫不差。
陈九站在裂缝前，望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空白，他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开口：“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纸殿之内，那唯一的烛火，“噗”的一声，忽然熄灭。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余一句缥缈不定的话语，从殿内深处悠悠飘散而出，萦绕在陈九的耳畔。
“孩子，你才是灵引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