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刚刚刺破夜幕,晨雾如纱,笼罩着寂静的小院。
山长身着一袭朴素的青衫,静立于院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双眸却亮如晨星。
他手中握着一管沉甸甸的铁笔,笔尖并非锋锐,而是浑圆的,仿佛承载了千钧之力。
他手腕微沉,铁笔在湿润的泥土地上轻轻一点。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自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以笔尖落点为中心,一道道银色的光线在地表迅速蔓延、交织,转瞬间,一幅繁复精密的地脉图在晨雾中缓缓浮现。
这图谱不仅勾勒出山川走向,更有点点星光般的节点闪烁,那是匠墟气运的根基所在。
山长神情肃穆,铁笔悬空,正欲朝着图谱上代表着“药田”、“槐园”以及那条神秘的“白蹄星径”的三个光点落下。
这三处是匠墟气运的核心,一旦他以铁笔将其点为“灵枢”,匠墟便算真正扎稳了根基,与这百里山河融为一体。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及那光图的刹那——
轰隆隆!
整个大地猛地一震!
不是寻常的地震,而是一种源自地脉深处的剧烈抽搐,仿佛山河的筋骨被人强行扭断。
小院内的地脉图瞬间紊乱,光线狂乱闪烁,几欲崩溃。
山长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天际。
只见百里之外,天与地的交界线上,一座又一座高达千丈的古碑虚影正破土而出!
一座,百座,千座,万座……最终,足足十万座古碑虚影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形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碑林。
每一座古碑之上,都用一种霸道无匹的古篆书写着两个金色大字——“正名”!
十万座古碑,便是十万道“正名令”!
它们彼此气机相连,组成了一座名为“万碑压魂阵”的恐怖大阵。
碑文上流淌的金色光芒化作亿万条实质般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目标明确,直指这小院地底,那刚刚凝聚成形的匠墟地心!
它们要以天地正统之名,碾碎这胆敢私立名号的“匠墟”之魂!
“是文煞……”一直沉默着站在屋檐下的墨生,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手中那支永不干涸的毛笔,竟滴下了一滴漆黑如夜的墨汁,落在地上,滋啦一声,腐蚀出一个小坑。
“如此规模的天地文煞,引动山河共鸣,是铭心阁主……亲至。”
铭心阁,执掌天下山河志,代天巡狩,为万物正名的文道圣地。
其阁主,更是被誉为最接近天道的文修。
“呵。”一声轻笑从院角的竹椅上传来。
陈九斜靠在那,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木头,似乎在构思着什么新的玩意儿。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阵仗,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懒洋洋地说道:“让他们压,声势倒是挺大。反正……我这院子是纸扎的,压坏了也不心疼。”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墨生嘴角抽了抽,这都什么时候了,主上还有心情开玩笑。
然而山长却被陈九这看似无所谓的话语点燃了怒火,这怒火并非针对陈九,而是对那高高在上的铭心阁。
他手中的铁笔重重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金石交击的闷响!
“主上可以不在意,我等却不能不敬!”山长须发微张,声如洪钟,“匠墟乃主上心血所立,是为我等无名匠人寻得的一方安身立命之地!岂容这群自诩天道的伪君子,前来篡改我等之序,抹杀我等之名!”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不再理会天边那煌煌大阵,而是面向那片生机勃勃的药田,用尽全身气力,高声喝令:
“百草听令——诵《匠墟志》!”
刹那间,药田内成千上万株灵草齐齐摇曳,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化作了一张嘴,发出清脆而又整齐的诵读声。
“混沌初开,万物无名。匠人执锤,辟地为家。此地,名为匠墟!此志,由心而立!此土,归我所属!外人……勿侵!”
这声音并非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源自草木精气的共鸣。
它们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意念洪流,顺着根系,悍然灌入震颤不休的地脉之中!
嗡鸣之声大作,原本紊乱的地脉图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瞬间稳固下来。
更惊人的是,百里之外,那些被“万碑压魂阵”压制得寸寸断裂的山崖峭壁上,竟随着这草木之声,再次浮现出新的碑文!
这些碑文不再是虚影,而是由山石本身凝聚而成,字体更大,金石之气更盛!
“区区草木虫石,也敢妄称有‘志’?”
一个冰冷而倨傲的声音自高天传来,仿佛九天神只在俯瞰蝼蚁。
一道身着麻衣的身影踏空而来,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他便是铭心阁主的亲传大弟子,文冢生。
他眼中满是轻蔑,冷笑道:“山河之名,上承天意,下启万代,当由我文道修士,秉承天心,一笔一划,铭刻于天地之间。岂容尔等凡俗工匠,以泥石草木,妄自僭立?”
话音落下,他单手向下一压。
“禁!”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十万座古碑虚影齐齐光芒大放,碑文上的金光锁链瞬间化作无数繁复的“禁言咒”,铺天盖地而来,要将这匠墟之内的一切声音,一切意念,乃至一切存在的证明,彻底封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插在槐园门口,那柄看似平平无奇的槐翁剑,突然毫无征兆地暴起!
剑身之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刻痕在这一刻尽数亮起,竟是一句句《承天录》的残缺经文!
锵——!
一声剑鸣,不似金铁交击,反倒像是一口古老洪钟被敲响,宏大而苍凉!
一道意念随着剑鸣直冲云霄,悍然迎上那漫天咒文。
“尔等口含天宪,自诩窃得天序,焉知民愿亦可为碑?!”
剑鸣声中,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气并未斩向天空的文冢生,而是调转方向,如一道惊雷,狠狠斩入了匠墟的地脉之中!
这一剑,仿佛钥匙,打开了尘封万古的枷锁!
轰!轰!轰!
百里山川,齐齐震动!
无数山岩、峭壁、甚至是田间地头的顽石,都自行裂开,从石心深处,浮现出一行行早已被人遗忘,却深深刻在山河骨髓里的“断碑遗文”!
那不是华丽的辞藻,也不是严谨的法度,而是一句句最朴素,最血腥的百姓口述:
“税重如山,活不起!”
“官贪似鼠,田被占!”
“匠骨填沟,无人问!”
“我儿三岁,充军役……”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这些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发生过的历史!
一道如烟似雾的身影缓缓自地底浮出,她仿佛由泥土凝聚而成,正是守护此地地脉的地脉妪。
她一出现,便朝着陈九的方向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上一卷由土黄色光芒构成的名录。
“主上,百里山川,皆有遗文!皆是万民血泪!被历代文修以‘正统’之名,强行抹去,镇压在地脉深处。今日匠墟立,民怨沸,万民之文,当可归位!”
山长眼中精光爆射,手中铁笔不再有丝毫犹豫,对着那漫山遍野新生的“民文碑”,奋力一挥!
“刻——!”
一个字,言出法随!
刹那间,百里山川所有新生的碑文齐齐绽放出土黄色的光芒,那些百姓的控诉,那些血泪的呐喊,仿佛被赋予了无上伟力,正式成为了这片土地山河志的一部分!
高天之上,文冢生如遭雷击,他所修的“天道文心”,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看着那漫山遍野的“俚语”、“怨言”,道心剧烈震荡,几乎要当场崩溃。
“荒谬!荒谬至极!”他失态地怒吼,“此等污言秽语,粗鄙不堪,岂能载入山河志?!这是对天道的亵渎!”
“你的天道,不是我们的天道。”
墨生轻声说着,手中毛笔饱蘸他心头精血所化的金墨,在空中写下了三个大字。
“匠!墟!志!”
三字写成,金光万丈,却不飞天,而是笔直地沉入脚下的大地,落向匠墟地心!
与此同时,一道苍凉而狂暴的怒吼从地底深处炸响,那是岳九不灭的残魂!
“家主点灯,万山为碑!我等……为基!”
三十具残破不堪的铁傀儡残骸自地底猛然冲出,它们身上那股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兵煞之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精纯的能量洪流,疯狂注入地脉!
三十具铁傀,竟化作三千铁甲虚影,他们仰天齐声咆哮,那声音撼动了整个万碑压魂阵!
“我——们——是——碑——基!”
这三千虚影,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战死沙场的无名匠兵!
他们的意志,他们的煞气,成为了承载那漫山“民文碑”的基石!
咔嚓!咔嚓嚓!
固若金汤的万碑压魂阵,竟然开始剧烈地颤抖!
更让文冢生骇然欲绝的是,他大阵外围的数万座古碑虚影,竟开始反向转动,原本的“正名令”三个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更加简单,却也更加沉重的字——
“匠墟!”
不!不是“匠墟立”,而是大阵本身,承认了“匠墟”之名!
“噗——!”
文冢生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布下的万碑虚影,在这一瞬间崩裂了足足三成!
他踉跄后退,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死死地盯着那满山遍野、字字泣血的“民文碑”,颤声自语:“山河……认的不是字……是……是人?”
这个认知,彻底摧毁了他的道心。
“此局……我认输!”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传讯玉印,显然是在向铭心阁传递此地不可力敌的消息。
随即,他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头也不回地遁走,连那破碎的大阵都顾不上了。
随着他的离去,剩余的古碑虚影也如梦幻泡影般,寸寸消散。
天空恢复了清明,晨光洒下,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却惨烈无比的战争的土地。
小院中,山长深吸一口气,他郑重地将一块刻着“匠墟”二字的青石地契,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院内一处简陋的神龛上,随即转身,对着院内众人朗声道:
“匠墟学宫,今日……开宗!”
而角落里,陈九终于啃完了最后一口干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摊开手掌,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古书虚影,正缓缓浮现出一页新的内容。
“预刻山河反应完成。奖励:点化‘星径槐园’为灵枢,可引动‘白蹄踏星’异象,反哺宿主寿元一日。”
陈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买卖……划算。”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那片经历过“正名”之战后,气运更加凝聚的百里山河。
匠墟已立,但名字,还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宣告。
他看到山长拿起那管沉重的铁笔,走到了一块早已备好的巨大青石前。
那支刚刚点化了地脉,承载了民怨,击退了强敌的笔,此刻笔锋之上,正萦绕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厚重气运。
开宗的第一笔,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