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长途汽车站出站口附近已然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喧嚣的漩涡。
空气中弥漫着长途巴士特有的、混合了劣质柴油、汗液、方便面调料包以及各种廉价香水和体味的复杂气味，沉闷而黏腻。
广播里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到站信息，夹杂着各地方言的呼喊、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以及孩童的哭闹，汇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
接站的人群挤在栏杆外，翘首以盼，脸上写满了期盼、焦躁或疲惫。
七鱼紧挨着一根冰冷的、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承重柱站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听从了苏婉清之前的建议，放弃了所有刻意的、欲盖弥彰的男性化伪装。
身上是一件质地柔软、剪裁合身的纯白色棉质衬衫，领口处系着一条苏婉清亲手为她挑选的、印有细微暗纹的浅蓝色真丝小方巾，打了一个精巧的结，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她纤细的脖颈。
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修身直筒牛仔裤，包裹着笔直的双腿，脚上是一双刷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
这一身打扮清爽、干净，带着几分学生气的文艺感，介于中性风格之间，但将她白皙细腻的皮肤、清秀柔和的五官轮廓、纤细的骨架以及已经开始显露出柔和女性曲线的身段，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苏婉清就站在她身侧后方约半步远的位置，穿着一件面料挺括、线条流畅的米色长款风衣，腰带在身后随意系着，气质清冷而沉静，与周围嘈杂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从出站闸机口不断涌出的人流，像一尊无声的守护神，又像一位冷静的观察者，为七鱼隔开了一小片相对独立的空间。
七鱼的双手紧紧攥着衬衫两侧的下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泛白，柔软的棉布面料被她捏得皱成一团。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战场上的催阵鼓，沉重而急促，几乎要盖过周围所有的喧嚣。
每一次出站口的电动闸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伴随着新的人流涌出，她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地骤然停止，心脏提到嗓子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疯狂搜寻，又在触及任何一丝可能与表姐相似的轮廓时，像受惊的兔子般仓惶逃开，深怕下一秒就对上那双熟悉到令她恐惧的眼睛。
“放松一点，自然呼吸。”苏婉清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极近处响起，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她被恐慌占据的脑海，“你越是紧张，身体就越僵硬，表情就越不自然，破绽也就越多。深呼吸，试着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七鱼依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车站那浑浊不堪的空气压入肺腑，再缓缓吐出，但收效甚微。紧绷的肩膀如同两块坚硬的石头，无法放松。
她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反复预演着、想象着表姐林晓月看到她此刻模样时可能出现的每一种反应——是震惊到失语？
是怀疑地上下打量？
是带着厌恶的疏离？
还是……直接戳穿她这荒谬的谎言？
每一种想象都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她心神极度不宁之际，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拖着沉重行李箱、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低着头猛打手机，完全没看路，像一头发狂的野牛般从侧面猛地撞了过来！
七鱼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出站口，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被撞上。
“小心！”苏婉清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七鱼的胳膊，将她即将倾倒的身体拉回了原位。
她的动作敏捷而有力，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冷冷地扫向那个撞人的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实在抱歉！”那男人也吓了一跳，连忙抬头道歉。
七鱼惊魂未定，脸色更白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靠向苏婉清，寻求一丝安全感。
“注意看着点。”苏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气场，让那男人缩了缩脖子，连声道歉后匆匆离开。
“没事了。”苏婉清拍了拍七鱼的手背，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
这么一个小意外，让七鱼的情绪从高度紧张突然松弛了下来，苏婉清给了她无穷力量。
就在这时，又一批旅客从闸机口涌出。
七鱼的目光猛地被一个身影牢牢抓住，再也无法移开——林晓月拖着一个不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行李箱，肩上随意挎着一个帆布包，正一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一边随着人流有些茫然地往外走。
她穿着一件红黑格子的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修身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辫，额前有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皮肤上，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有神，透着一股熟悉的、充满活力的爽朗劲儿——和记忆里那个带着她爬树掏鸟窝、分享秘密心事的表姐，一模一样！
七鱼的喉咙像是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林晓月一边划拉着手机屏幕，一边脚步不停地朝着出租车等候区的方向走去，眼看就要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熙攘的人海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七鱼感觉到后背传来一股轻柔却坚定的推力——是苏婉清。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被这股力量推着，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恰好挡在了林晓月的正前方。
退路已断。
七鱼用尽全身残存的勇气，抬起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湿润的眼睛，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庞，用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的、已经完全女性化的、清亮而柔软的声线，怯生生地、几乎是用气声喊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晓月姐……”
林晓月正低头专注于手机屏幕，试图定位自己的位置，突然被人挡住去路，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陌生女孩的脸上——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清秀精致，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带着几分惊慌和无措，声音也好听得不像话——她脸上闪过一丝纯粹的茫然，随即被疑惑取代。
她上下打量着七鱼，从她纤细的身材到那身清爽的打扮，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客气而疏离，带着被打断的不悦：
“你是……？我们认识吗？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她说着，侧身想绕过去。
七鱼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表姐……真的完全没有认出她！
她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用更加低微的、带着明显哭腔和绝望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般重复道：
“姐……是……是我啊……小羽……我是七羽啊！”
“小羽？！”林晓月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猛地僵在了原地，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她手里握着的手机“啪嗒”一声滑落，幸好被挂绳挂着，砸在她的胸口，又弹了回去。
她像是见了鬼一样，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七鱼的脸，从那双虽然湿润却依稀可见童年轮廓的眼睛，到挺翘的鼻梁，再到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形状优美的嘴唇……目光里充满了天翻地覆般的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骇。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张合了好几次，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音调都变了形的话：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说你是谁？！七羽？！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他是我弟弟！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瞬间吸引了旁边几个正在等车、百无聊赖的乘客好奇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七鱼身上。
七鱼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冰凉的脸颊。
她羞愧而绝望地低下头，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再也无法承受表姐那如同看待怪物般的眼神。
就在这气氛尴尬、紧张得几乎要凝固的时刻，苏婉清适时地、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
她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歉意和安抚意味的得体微笑，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神、手指僵硬的林晓月手中，接过了那个卡通行李箱的拉杆。
“林晓月小姐，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苏婉清，七鱼的朋友。”她的声音温和悦耳，语调平稳有礼，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将周围那剑拔弩张、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气氛冲淡、缓和了下来，“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您。您刚下车，一路辛苦，这里人多眼杂，说话也不方便。不如我们先找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坐下来，喝点东西，再慢慢细聊，您看可以吗？”
林晓月还完全沉浸在那种世界观被瞬间颠覆的巨大冲击波中，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根本无法从七鱼身上移开。
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混乱、茫然、探究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机械地顺着苏婉清的力道松开了拉着行李箱的手，任由对方接了过去，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近乎本能的单音节：“……好。”
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锁定在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流泪不止的、漂亮得让她心慌意乱、却又声称是自己那个调皮捣蛋表弟的“女孩”身上。
七鱼感受到那两道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烧穿的审视目光，头垂得更低了，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知道，这场关乎她身份存续的、最艰难、也最残酷的验收和解释，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而前方等待她的，是吉是凶，是理解还是决裂，她一无所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源于对诚实渴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