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的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如同纱幔般的云层，洒在大学城略显嘈杂的商业街上，光线柔和，带着一种周末特有的慵懒暖意。
奶茶店门口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奶精和果糖混合的香气。
服装店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节奏强劲，却与街上学生们三三两两、慢悠悠闲逛的步伐形成奇特的对比。
七鱼站在那家熟悉的连锁咖啡厅门口，玻璃门映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穿着最简单的纯白色棉质t恤和洗得有些发白的直筒牛仔裤，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耳侧和颈后。
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干燥起皮。
她看着玻璃中那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男大学生形象，心里却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兔子。
陈昊半小时前发来消息，说小组作业里关于珊瑚礁白化速率的数据来源需要当面核对确认一下，约在这里见面。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但她心里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室内空调的凉气混杂着浓郁醇厚的咖啡豆香气和黄油、面粉烘烤后的甜腻味道，与门外温热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店里人声鼎沸，大多是趁着周末出来放松的学生。
“七鱼，这边。”陈昊的声音从靠里面一个相对安静的靠窗角落传来，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他早就到了，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杯壁上凝结着细密水珠的冰美式咖啡，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旁边散落着几张打印出来的图表和数据资料。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质地挺括的polo衫，领子规整地翻着，衬得他脖颈线条干净利落，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精神。
七鱼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卡座坐下。
木质桌椅之间的空间有些狭窄，她的膝盖不小心轻轻碰到了桌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来，带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
“等很久了？”她问，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把肩上那个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帆布背包取下来，放在身旁的空椅子上。
“没有，我也刚到没多久。”陈昊把笔记本电脑屏幕朝她这边稍稍转了一个角度，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一个复杂的曲线图，“就是这部分，关于近十年大堡礁特定区域白化速率的数据，我觉得我们参考的这篇综述引用的原始数据可能有点滞后了，想跟你商量下，是不是换用海洋保护协会刚更新的那份年度监测报告会更权威一些。”
他的语气认真，完全是一副讨论学术问题的架势。
七鱼凑近了些，仔细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点和注释，额前的碎发又垂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将其勾到耳后。
两人就数据的时效性、不同来源的差异以及如何取舍更有利于报告说服力等问题讨论了几句，气氛一度很像在图书馆自习区。
但关于作业的核心问题，其实很快就能达成共识。
陈昊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抬手招来了服务员。然后看向七鱼，眼神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喝点什么？学习讨论会，我请客。”
“不用麻烦了，我……”七鱼下意识地想拒绝。
“一杯冰美式，谢谢。”陈昊已经对服务员报出了自己的续杯需求，然后转过头，目光落在七鱼脸上，带着一种细致的观察和隐隐的期待，“我记得你好像不太喝咖啡？上次在二食堂，我看你餐盘里配的是橙汁。要不试试他们家的蜜桃乌龙茶？是果茶，不含咖啡因，味道清甜，听说口碑很好。”
他甚至连糖度都考虑到了，“要不要半糖？”
七鱼怔了一下，心底泛起一丝微澜。
她没想到陈昊连这种细微的饮食偏好都留意到了。
确实，自从身体开始出现变化后，她对咖啡因等刺激性物质的耐受度变得极低，很容易心慌手抖，所以几乎不碰咖啡和浓茶。“……好，就蜜桃乌龙吧，半糖，谢谢。”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
饮料很快被端上来。
七鱼捧着那杯冰凉沁人、透着淡淡蜜桃粉色的饮料，小口啜饮着，微甜清爽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
她的目光大多停留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上，避免与陈昊有过多的、长时间的视线接触。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温和却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灼热的气息。
大哥，我是女的，我是女的，不不......不要这样，你爱的是男生......七鱼内心疯狂吐槽。
“那个……”陈昊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了决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咖啡杯壁上不断沁出的、冰冷的水珠，“上次在图书馆提过的事儿，就是周末一起看场电影……《深空觉醒》，你这周末真的抽不出一点时间吗？”
他顿了顿，语速稍微加快，像是为了增加成功率或者掩饰紧张，“就我们俩去也行，或者……我叫上孙倩、赵琳他们一起，人多热闹点。”
后面这个补充，显得有点画蛇添足，反而暴露了他的主要意图。
七鱼的心微微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她握着冰冷的杯壁，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试图压下心底的纷乱。
“这周末……恐怕真的不行。”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歉意，“生态学那章关于深海化能合成生态系统的基础概念我还是有点模糊，想静下心好好把书啃透。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能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这别的事情可能是必须去水岸轩进行一次盐水浸泡以稳定身体状态。
陈昊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失望，像流星划过夜空，短暂却明亮。
但他很快调整了面部肌肉，扯出一个表示理解的笑容：“没事，学习最重要，我懂的。那……下次吧？等你这阵子忙完了，总有有空的时候。”
他不放弃地又追问了一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着。
七鱼含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用吸管轻轻搅动着杯底已经软化的桃肉丁，看着粉色的果肉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打转。
陈昊的坚持和体贴，像温暖的阳光，照进她阴霾密布的生活，却让她感到更加无所适从和愧疚。
她不是对他没有好感，不不，是没有好感。
他那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心和阳光气质，对她而言就像寒冷冬夜里摇曳的炉火，诱惑着她靠近，却又害怕靠得太近会被这不太正常的火焰灼伤，更怕自己这具隐藏着非人秘密的身体，会玷污了那份纯净。
更何况，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
想到眼睛，七鱼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悄然蔓延开来，她总觉得似乎有视线落在自己这个角落。
不是店里其他顾客那种随意扫过、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目光，而是一种……持续的、专注的、甚至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注视。
她假装不经意地抬头，视线状似随意地扫过整个咖啡厅。
靠门口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深灰色抓绒夹克的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面前放着一杯拿铁，奶泡已经消融了大半，他正低头专注地刷着手机屏幕，手指快速滑动，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在此消磨时间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另一侧靠墙的沙发座，是几个打扮时尚的女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刚买的化妆品，声音有些大，笑声不断。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找不到明确的源头而变得更加粘稠和令人不安。
是司徒靖安排的人吗？身份曝光后，他确实说过会保护她的安全。
还是……上次绑架事件的幕后黑手依旧不死心，又派来了新的眼线？记得有人逃走了，会不会曝光她的身份？这个念头让她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
“七鱼？你怎么了？”陈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走神，关切地问道，眉头微微蹙起。
“没什么，”七鱼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肩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可能昨晚没睡踏实，有点走神了。”
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蜜桃乌龙，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暂时压下了喉咙口的干涩和紧张。
陈昊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再追问，只好换了个话题，聊起了下周另一门专业课上要求提交的一篇小论文的选题思路。
七鱼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附和一两句，心思却早已飘远，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异动。
她并没有察觉，在咖啡厅斜对面二楼的一家挂着“青春时光”招牌、主打怀旧风格的网吧里，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普通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像个沉迷网游的大学生。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游戏界面，但仔细看会发现，屏幕一角隐藏着一个极小的、分辨率极高的视频窗口，窗口里的画面，正是斜下方咖啡厅靠窗卡座上的七鱼和陈昊。
男子耳朵里塞着入耳式耳机，手指在键盘上看似激烈地操作着游戏角色，嘴唇却偶尔极轻微地翕动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报告：“目标状态稳定，与监测对象一号（陈昊）正常社交接触，未发现异常迹象。”
——这是司徒靖安排的人，利用网吧的环境和游戏作为伪装，进行远程监控。
......
而在商业街尽头，一个挂着“快递收发”牌子、实际上兼营手机贴膜和配件的小铺面里，一个穿着印有某快递公司Logo的蓝色工装、但衣服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男人，正靠在柜台边，似乎在等待取件。
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正在测试功能的国产智能手机，屏幕却巧妙地对着咖啡厅的方向，摄像头焦距被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注意到了对面网吧二楼那个靠窗的游戏玩家，以及更远处街边一辆停着许久、车窗贴了深色膜的银色轿车。
这名快递员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手指在屏幕下方快速敲击了几下，将几张经过处理的、角度刁钻的照片发送了出去。
附言简洁而隐晦：“鱼在浅水，有网。另有观钓者。”
——这条信息，最终汇向了那位隐藏在幕后、代号先生的势力。
......
咖啡厅内，七鱼杯中的蜜桃乌龙终于见了底，只剩下几块融化得差不多的冰块和沉底的桃肉残渣。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蜿蜒流下，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水渍。
“差不多……我们走吧？”七鱼站起身，动作有些匆忙。
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监视感让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陈昊也跟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些许不甘和期待：“真的不去看电影了吗？现在买票的话，下午场应该还有位置。”
“真的不了，陈昊。”七鱼这次拒绝得干脆了一些，她拿起背包，“谢谢你的饮料。作业的数据我回去再仔细核对一遍，没问题的话我就先整合进报告草案里。”
陈昊看着她去意已决、甚至有些急切的样子，眼神黯淡了下去，但他终究没有强求。“好吧，那……我送你回荷花苑？反正顺路。”
“不用了，”七鱼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我想去旁边那家文史书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参考书，很近，自己回去就行。”
她飞快地找了一个借口。
两人在咖啡厅门口分开。
陈昊站在原地，看着七鱼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向不远处那家招牌古旧的书店，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书店的门帘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明媚的阳光下，却透出一丝落寞。
七鱼在书店里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随手翻了几本根本不需要的书，确认陈昊没有跟来，也没有其他明显可疑的人尾随后，才从书店另一个通向小巷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她绕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更僻静但更远的路线，快步走向荷花苑。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反而有种浸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