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半，《海洋文化概论》的阶梯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的困倦感。
老旧空调的压缩机发出沉闷的嗡鸣，吹出的风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头发花白的李教授站在讲台前，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用指关节敲了敲木质桌面，发出“叩叩”的响声。
“同学们，注意一下！”他的声音洪亮，盖过了底下细微的交谈和翻书声。“下下周的课，我们调整一下进度，进行一次小组课题展示。”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哀叹。
七鱼坐在靠窗的后排，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李教授提高了音量：“主题是‘区域海洋神话传说的比较研究’。每个小组十五分钟展示时间，要求有明确的比较视角和分析框架。这次展示会计入平时成绩，大家认真对待。”
七鱼感觉胃里轻轻抽了一下。小组展示。
这意味着要和小组里的人频繁见面，要一起讨论，要分工合作，甚至可能要一起排练。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种需要不断说话、不断解释、不断暴露在别人目光下的场景。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前排。
陈昊正好也回过头，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很快找到了她。
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课后聊。”然后转回了身。
他的表情很平静，带着一种惯常的沉稳。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拉链拉开的声音，同学们互相招呼着离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七鱼慢吞吞地收拾着笔和本子，把它们塞进帆布包里。
她看着陈昊、孙倩、赵琳和王磊他们几个已经在教室后门那边聚在了一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背包带子，走了过去。走廊里人来人往，空气流通不畅，有点闷热。
他们几个挪到走廊尽头一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靠着窗台站定。
“展示哎！十五分钟！”孙倩第一个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我们选什么方向好？对比中国和希腊的海神传说？还是日本和北欧的？”
陈昊背靠着窗台，双手插在裤兜里，摇了摇头：“范围太大了，十五分钟讲不透。不如聚焦一点，比如……选择一个具体的神话形象，看它在不同文化里的演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比如，‘人鱼’传说？”
七鱼正低头看着自己帆布鞋鞋尖上的一点灰尘，听到这两个字，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她捏着背包带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人鱼。
怎么会这么巧？
“人鱼啊……”赵琳推了推眼镜，小声附和，“这个形象确实很普遍，东西方都有不同版本，资料应该好找。”
王磊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应道：“嗯，行。”
陈昊的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话的七鱼：“七鱼，你觉得这个方向怎么样？”
七鱼感觉到四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喉咙有点发干，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掠过陈昊的脸，然后迅速垂下，盯着地面瓷砖的接缝。
“我……我没意见。”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几乎要淹没在走廊远处的嘈杂声里。
“好，那就暂定这个方向。”陈昊拍板，语气果断，“周末大家在群里先各自找找资料，简单分享一下。下周三小组活动的时候，我们再具体讨论分工和框架。”
“没问题！”孙倩比了个oK的手势。赵琳点了点头。王磊又打了个哈欠。
七鱼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人鱼课题。
小组展示。
这两个词在她脑子里盘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小组短暂散开，孙倩拉着赵琳说要去买奶茶，王磊揣着耳机匆匆走向图书馆方向。
陈昊看向还站在原地、有些出神的七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了句“周末线上联系”，便也转身离开了。
七鱼独自沿着教学楼长长的走廊向外走。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她的思绪还缠绕在“人鱼”和即将到来的密集社交上，有些心不在焉。
走到教学楼大门出口时，一阵穿堂风迎面吹来，比室内凉爽许多，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七鱼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湿润的空气让她因紧张而发干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大门侧前方景观池里的景象吸引了。
那是一个不大的圆形水池，平时只有几尾红色的锦鲤懒洋洋地游动。
但此刻，或许是刚刚过去的阵雨让池水略有上涨，一条体型稍大的锦鲤，在跃出水面争抢同学投下的食物碎屑时，用力过猛——
“哗啦”一声水响。
那条红白相间的锦鲤，竟然从水池边缘一跃而出，重重地摔在了池边的花岗岩地面上！
它脱离了水体，在干燥粗糙的地面上痛苦地、徒劳地扭动着身体，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无助的光泽，鱼鳃艰难地开合。
周围有路过的学生发出小小的惊呼，有人驻足，指指点点，却一时没人上前。
七鱼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条在陆地上挣扎的鱼，一种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共鸣猛地攫住了她。
那窒息般的无力感，那脱离熟悉环境后的恐慌，那每一次拍打都加剧的绝望……仿佛一个尖锐的隐喻，直直刺入她的心底。
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条不慎跃出了正常水域的鱼？
在这个干燥的、遵循着普通物理法则的世界里，隐藏着不该有的形态和渴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移动都生怕暴露。
就在她因这联想而浑身发冷时，一名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叔快步跑了过去，熟练地用一个小网兜将那条锦鲤捞起，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水池中。
鱼儿一入水，瞬间恢复了活力，尾巴一摆，便消失在池水深处。
周围的人群散去，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七鱼却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她看着那圈渐渐平复的涟漪，心里清楚，如果暴露的是她，绝不会有一条能让她安全回归的水池。
等待她的，只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人鱼”这个课题带上了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预兆。
她捏着背包带子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不再停留，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汇入了校园主干道上的人流，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