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图书馆顶楼的自然科学阅览室依旧保持着它遗世独立的安静。
阳光从高耸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细小浮尘的空气里形成几道朦胧而静谧的光柱，照亮了深色地板上岁月留下的划痕和书架侧面斑驳的漆皮。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和陈年木头散发出的、令人安心的沉静味道。
七鱼坐在最里面那张靠墙的、被高大书架阴影半掩着的桌子前，面前摊开着几本从书架上精心挑选出来的书。
一本是《实用发声技巧入门》，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另一本是《青少年心理适应指南》，书页边缘明显卷曲，看来被不少困惑的年轻人翻阅过。
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发声技巧书上关于腹式呼吸和气息控制的图解，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感受着吞咽时喉部软骨细微的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不紧不慢、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两排高大书架之间的狭窄过道由远及近地传来。
皮鞋底敲击在老旧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七鱼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但并没有抬头，直到那脚步声在她这张孤零零的桌子对面停下，一个修长的阴影笼罩了她面前的书页。
她有些迟疑地抬起眼。
陈昊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几本砖头般厚重的、封面印着复杂英文标题和图表的经济学着作。
他今天穿了件质地很好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随意地解开，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
细边银框眼镜后的眼睛看到她，微微弯了一下，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开一个温和而友善的笑容。
“嗨，这么巧，又见面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午后特有的、慵懒的沙哑质感，很好地融入了这里的安静氛围。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自然而迅速地扫过，从那件合身的米白色纯棉t恤，到浅蓝色修饰腿型的直筒牛仔裤，最后回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低垂的脸上，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带着真诚的欣赏，“今天这身打扮，看起来很清爽，很适合你，比之前那件大外套精神多了。”
七鱼感觉自己的耳根控制不住地有点发热，她下意识地就想把面前那本《实用发声技巧入门》合上，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捏着书页一角，将边缘捏出了一道细小的褶皱。
她努力回想昨晚练习的感觉，让声音比昨天自然了一点，但出口时还是轻轻的，带着气音：“谢谢……学长。” 声音出口的瞬间，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走样。
这声“学长”，让她不由得想起不到一小时前，她刚走进图书馆大门时发生的那场小小的惊魂。
当时她正低着头，脑子里还在回味早晨练习发声的感觉，准备快步穿过人流相对密集的一楼大厅，直奔顶楼的清净之地。
就在她即将走到楼梯口时，一个抱着高高一大摞新书、视线被完全挡住的管理员阿姨突然从侧面拐角匆匆走出，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七鱼吓得猛地向旁边一闪，后背“咚”一声轻响撞在了冰冷的金属栏杆上。
那一瞬间，惊吓几乎让她喉咙一紧，一个短促的、带着旧日习惯的、压抑的低呼声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她甚至能感觉到声带已经绷紧，气息上涌……万幸，在声音溢出嘴唇的前一秒，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把那声不合时宜的惊呼给咽了回去，只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被压抑的抽气声。
管理员阿姨连声道着歉，七鱼只是慌乱地摆摆手，头也不敢抬，就像后面有鬼追似的，几乎是跑着冲上了楼梯，直到冲进顶楼阅览室这熟悉的、充满旧书味道的安静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狂跳不止。
刚才那一瞬间的声音失控风险，现在想起来还让她后怕。
陈昊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很自然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的几本厚书放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目光扫过她面前那本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实用发声技巧入门》，眉梢微微挑了一下，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声乐？你最近在研究这个？是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吗？”
“嗯……就，随便看看。”七鱼含糊地应着，赶紧把书往自己这边又挪了挪，几乎要碰到胸口，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对一个“男生”看来有些奇怪的领域产生兴趣。
陈昊见状，了然地笑了笑，很体贴地没再追问，仿佛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话题。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拿过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深灰色双肩背包。
背包的边角有些磨损，但很干净。
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色的、瓶身有不少使用痕迹的保温杯。
他拧开杯盖，里面还套着一个小的、类似杯子的内盖。
他拿起那个内盖，倒了小半杯深红色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液体，然后轻轻推到七鱼面前的桌面上。
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红枣和枸杞特有的清甜香气，立刻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红枣枸杞茶，”陈昊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切，“虽然女生喝这个挺好的，温补气血。不过我看你脸色还是有点缺乏血色，平时课业再忙，也要多注意休息，所以男生也可以喝。”
红枣枸杞茶。
又是这种针对“女性”的、细致入微的关心。
这学长，太热情了点吧。
七鱼看着那个小小的银色内盖，里面晃动的红色液体在从高窗射入的光线下，映出一点模糊的光晕。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杯壁传来的温热透过皮肤，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低声道谢，声音比刚才更轻，几乎含在喉咙里：“谢谢学长。”
她小心地凑近杯沿，象征性地吹了吹气，其实茶水温度刚好入口。
然后她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带着明显甜味的茶汤滑过干燥的喉咙，一股暖意顺着食道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寒意。
味道并不浓烈，但很舒服，很踏实。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陈昊带着浅浅笑意的目光。
那目光很干净，很真诚，没有任何探究、审视或别的复杂意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甚至不在意坐在对面的是“学弟”还是“学妹”，仅仅是对一个看起来需要照顾的“同学”释放的善意。
当然，这份自然而然、恰到好处的善意，是针对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清秀、内向的学弟”的。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七鱼心里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有被人细心关怀的细微暖意，有欺骗对方、享受本不属于自己关心的浓重愧疚，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为那个已经“消失”的“学弟七羽”而感到的失落。
那个曾经在烈日下的篮球场边，能和他毫无顾忌地分享同一瓶冰镇矿泉水、互相用胳膊抹汗的“兄弟”，好像真的彻底蒸发在了时光里。
“不客气，慢慢喝。”陈昊笑了笑，很自然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而拿起自己手边的一本厚重大部头专着翻开，手指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
他很快便沉浸到了书里那些复杂的曲线和公式之中，偶尔会用一支黑色的钢笔在摊开的皮质笔记本上流畅地记录下什么，发出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微沙沙声。
阅览室里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心安的寂静，只有书页被小心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某个角落中央空调持续送风的低微嗡鸣。
七鱼捧着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杯盖，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红枣枸杞茶。
清甜的味道在舌尖缓缓蔓延，那股暖意则从胃里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
她看着对面陈昊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认真。
心里那点因为身份错位而产生的尖锐刺痛和格格不入感，似乎被这安静的氛围、手心里真实的暖意，以及这种被“正常”对待的感觉，悄悄地抚平了一点边缘。
第一次，她对于被当作一个“女生”来对待，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并不完全是抗拒和恐慌的陌生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