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拾轻笑一声,晶石在他指间停住:“找不到,就是最大的口子。”
晶石微光一闪,照出那人手背上一道新添的裂纹——不是冻伤,是时间被折皱后留下的折痕。
裂纹里渗出极细的灰,像墨汁滴进清水,瞬间散开,又瞬间收拢。
影子盯着裂纹,声音更低:
“先生,连我的影子都开始自己走路了。”
吴拾松开晶石,任它在空中继续旋转。
转身,第一次抬眼。
金光照亮他眸底一瞬——
那里没有情绪,只有一面镜子,映出跪地人身后空荡的长廊。
镜子里,本该无人的转角,此刻多了一道更黑的影。
“起来吧。
影子先走,说明正主快到了。”
影子猛地一颤,膝盖下的冰晶“咔”地裂开蛛网纹。
吴拾声音轻得像耳语,
“既然风已经进来了,
我们就把门再开大点。
省得客人敲门,
也省得他们逃票。”
……
05:44。
告别厅侧廊。
镁光灯刚灭,空气里还浮着冷雾。
周问戴着旧鸭舌帽蹲在消防栓旁,慢条斯理地擦镜头,指节在快门上敲了三下,节奏与灵堂哀乐的第一小节完全重合。
第三下敲完,他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秒针停在59秒,迟迟不走,像被人按了暂停。
他笑了笑,笑意没到眼角,只轻轻按了一下快门,发出“嗒”一声轻响。
取景框里,冰棺的反光本该是静止的,却在那一瞬微微歪了半度,像有人从里面抬了一下头。
随后,他把用过的擦镜纸折成极小的方块,投进可回收桶,纸角隐约印着一行凸点,像盲文,又像坐标。
灯影一晃,他的影子在墙上多停了一秒,随后才像被什么轻轻推了一下,跟上脚步。
无人注意到:那张纸在桶底自己立了起来,像被风吹,又像被极轻的电流托住。
……
05:52。
遗体修复室内。
冷气把日光灯的嗡鸣冻成细碎的冰渣,空气里只剩槲寄生纤维和消毒水合奏的冷香。
姜早正对着灯光调整一具硅胶耳模的角度,嘴里哼着扭曲版的《天鹅湖》。
门帘一动,吴拾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像一片被冷风卷回的影子,指尖那枚暗金色晶石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寒意。
“老吴,”姜早头也没抬,精准地将一小团速凝材料拍在耳模背面。
“刚才干啥去了?
脚步声轻得跟鬼差似的,是不是又去哪个犄角旮旯‘倾听世界的叹息’了?”
她总是用自己那套浪漫又古怪的词汇解读他的行踪。
吴拾走到水池边,慢条斯理地冲洗双手,水流声衬得他的声音格外清淡:
“去看了看,
那些急着给自己写墓志铭的人,
字句有没有刻错。”
姜早“噗嗤”笑出声,梨涡里荡着糖霜:
“行,下次带我,我也想去看看。”
话音未落,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年轻男人站在逆光里,肩背挺拔,像一柄收鞘的剑。
“请问,吴先生?”
吴拾抬眼,又垂下,算作回答。
“我是清家的,清野。”年轻人微一躬身,“我爷爷请您到告别厅一趟,为堂哥修容。”
“修?”吴拾轻笑,
“我只给死人补妆,
不替活人补命。”
清野侧身让路:“爷爷说,您去,就够了。”
姜早跳下凳子,背带裤扣子叮当响:
“我也去,工具箱我背。”
……
05:58。
告别厅侧廊,哀乐低回。
清羽望坐在轮椅上,背脊仍直,像一截不肯倒的枯松。
这轮椅是医嘱,只为确保他术后初愈的头部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震动,再静养几日便可弃用。
两天前,脑干里掏出来的瘤子还热乎,老爷子便已睁眼说话。
当晚,霍振山的二次ct显示,术野里连水肿都没有,更没伤着半根正常神经。
今天,他拒了医生随行,只要一件厚风衣盖住病号服。
用他的话说,“死人面前,不能带医院味儿。”
见吴拾进来,老人微微欠身:“吴先生,劳驾。”
他抬手,指尖颤却稳:
“阿晏的脸上……像是缺了一点‘笑’。”
吴拾低头,目光掠过棺内青年苍白的唇角。
“缺的不是笑,
是时间忘了收尾。”
清羽望眯眼,眼底有光一闪:
“那就请您替时间收个尾。”
言罢,他示意福伯,轮椅退后半步,把全场最安静的位置让给吴拾——像把最后一道保险栓,交到陌生人手里。
吴拾点头,目光掠过冰棺。
棺前站着清晚。
黑色西装剪裁锋利,衬得她肤色更白,眼底更冷。
她目光掠过吴拾,眉梢挑出一丝克制的讽意。
语气淡,却带着冰碴,“我以为至少会带把手术刀,而不是一颗……”
她扫了眼吴拾指尖的暗金晶石,“……算命先生的骰子。”
吴拾抬眼,眸色深得像没亮的天,声音倦淡:
“骰子掷的是命,
手术刀切的是皮。
我两样都会,
你挑哪一样?”
清晚冷嗤:“我只要结果,不要故弄玄虚。”
她抬腕看了眼腕表,表盘是极简的商务款,秒针走得极响:
“二分钟,我要看见一张‘正常’的笑脸。
做不到,就请您继续回去修您那三千五的‘人生价值’。”
姜早一步凑到吴拾耳边:“这姐姐,嘴比我的雕塑刀还利。”
她抬眼瞥了清晚一眼,鼓着腮帮子补刀:
“别急,老吴给死人修容不收加班费,给活人打脸时才加价——
您是不是想体验一下?”
吴拾低头摩挲晶石,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傻丫头,
价值是给活人看的,
他们得靠标价才知道自己活着。
我修的,
是他们不敢写进账单的那一行。”
清晚眸色一沉,左手腕豆蔻微亮,玄鸟欲振。
她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整个侧廊的温度骤降两度:
“再叫我一声傻丫头,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傻。”
吴拾轻笑,像没听见,指尖落在清晏眉心,极轻地一点,给时间补上了一个句号。
……
06:00。
“咚——”
顾守一立于厅门侧,乌木短槌轻触铜锣,余音在冷雾中沉沉荡开,不刺耳,却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