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坊东北，青松岭。
此地山势平缓，多生苍松翠柏，故名青松。灵气浓度尚可，但并无特殊灵脉或珍惜矿产，故而少有宗门在此开山立派，多是些散修或小家族在此建立洞府，或偶尔有修士前来采药、猎兽。
晨雾未散，山间弥漫着草木清冽的气息。沈渔身着普通青色劲装，背负一个不起眼的包裹，收敛气息，如同一个前来寻找机缘的独行散修，沿着蜿蜒的山道缓步上行。
他的目标是找到北溟剑宗弟子的踪迹。据钱富贵简录提及，北溟剑宗之人在此出没，似在搜寻什么。沈渔推测，可能与楚云澜有关，也可能是北溟剑宗本身在追查什么线索。无论哪种，都值得一探。
他没有动用神识大范围搜索，那样容易惊扰目标或暴露自身。而是凭借涤荡神魂后带来的敏锐灵觉，仔细感应着空气中残留的、不易察觉的气息波动。
行至半山腰一处较为开阔的松林平台时，沈渔脚步微顿。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凛冽如冰泉的剑气！这剑气精纯凝练，虽已飘散大半，但那股独特的冰寒锋锐意蕴，与楚云澜的北溟剑气同出一源！
找到了！
他立刻循着这丝剑气残留，向山林更深处追踪。剑气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显然对方也刻意收敛了行迹，且移动速度不慢。
追踪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一处幽深的山谷。谷口狭窄，两侧峭壁陡立，松涛阵阵。
那残留的剑气，正是消失在此谷之中。
沈渔没有立刻进入。他攀上谷口侧方一处陡峭的岩石，隐匿身形，向下望去。
只见山谷深处，薄雾笼罩，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身着月白镶蓝边剑袍，身姿挺拔，正是楚云澜！他此刻面色略显凝重，手中湛蓝长剑已然出鞘，剑身流淌着冰寒光华，正警惕地注视着对面之人。
而他对面那人，却让沈渔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个女子！
同样身着北溟剑宗样式的月白剑袍，但式样更加精致，衣襟袖口处绣有淡金色的水纹，显示出更高的身份。她身姿高挑，青丝以一根碧玉簪简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目似寒潭凝冰，琼鼻挺直，唇色浅淡。明明容颜极美，却因那周身散发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寒意与孤高，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她的修为，赫然是筑基九层巅峰！气息之凝练磅礴，远在楚云澜之上，甚至给沈渔带来一丝淡淡的压迫感，似乎距离金丹也只有一步之遥！
此刻，她手中并未持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那股无形的、仿佛能冰封万物的剑意，已弥漫整个山谷，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寒冷。地面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云澜师弟，你当真要违逆师命，执意庇护那个来历不明的散修？”女子的声音响起，清冷悦耳，却如同冰珠落玉盘，不带丝毫感情。
楚云澜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更加用力，沉声道：“沐师姐，沈渔兄弟于我有并肩作战、共渡险境之义，且心性坚毅，非奸恶之徒。宗门追查‘暗渊’与‘外道’线索，或可与其合作，何故非要将其‘带回’审问？此等行径，与‘暗渊’何异？”
沐师姐？北溟剑宗的天骄弟子？沈渔心中快速思索。北溟剑宗年轻一辈中，似乎确实有位姓沐的天才女修，名为沐冰云，乃是北溟剑宗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之一，据说身负罕见冰灵根，剑道天赋超绝，有望在百岁前结丹！看来就是此女了。
沐冰云听了楚云澜的话，冰冷的眼眸中不起丝毫波澜：“宗门自有考量。那人身怀‘归墟’秘宝，牵扯‘外道’因果，背景不明。师尊有令，需将其带回北溟，查明根底，以免其堕入邪道，或为‘暗渊’所用。此非商议，而是命令。”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云澜师弟，念你初犯，且退下。待我擒下那人，你可随我一同回山复命。”
楚云澜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化为坚定：“师姐，恕难从命！沈渔兄弟于黑水渊中，并未因‘冥泉真晶’而背弃信义，其品性可见一斑。宗门如此行事，恐失道义，寒了人心！”
“道义？”沐冰云微微抬眸，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楚云澜，“云澜师弟，你修为尚浅，阅历不足，莫要被表象迷惑。这世间，力量与因果，方是根本。让开，莫要逼我出手。”
话音落，她周身寒气骤然暴涨！地面上凝结的白霜迅速加厚，并向楚云澜脚下蔓延！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咔嚓”声，那是水汽被冻结的声音。一股远超筑基期的恐怖威压，如同冰山般缓缓压向楚云澜！
楚云澜闷哼一声，脸色发白，湛蓝长剑光芒大放，竭力抵御着这股威压，却仍被逼得步步后退，在结霜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显然，沐冰云并未真正出手，仅仅只是释放威压，便已让筑基后期的楚云澜难以承受！其实力之强，可见一斑！
沈渔在岩壁上看得分明，心中念头急转。北溟剑宗竟然也在追查“暗渊”和“外道”，而且似乎掌握了一些关于自己和归墟之宝的信息，这才派出沐冰云这样的天骄弟子前来“带人”。楚云澜显然不赞同宗门的做法，甚至不惜违抗师命为自己辩解。
此刻，沐冰云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楚云澜绝难抵挡。
自己是否要现身？一旦现身，面对筑基九层巅峰、剑道超绝的沐冰云，加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北溟弟子，自己能有几分胜算？即便动用黑剑和底牌，恐怕也凶多吉少。
但若不现身，楚云澜很可能因维护自己而受责罚，甚至受伤。而且，沐冰云既然已经锁定了这片区域，自己迟早会被找到。
电光石火间，沈渔做出了决断。
就在沐冰云玉指微抬，一道凝练至极的冰蓝剑气即将破空而出，射向苦苦支撑的楚云澜时——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从谷口方向传来。
沐冰云指尖的剑气骤然消散，她冰冷的眸光，如同两柄利剑，瞬间转向谷口。
楚云澜也猛地转头，眼中露出惊喜，但随即又转为担忧：“沈兄弟？！”
只见沈渔缓步从谷口的薄雾中走出，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地对上沐冰云那冰封万物的视线。
“在下沈渔，见过沐仙子。”沈渔拱手，不卑不亢，“不知仙子远道而来，寻在下所为何事？”
沐冰云打量着沈渔，冰冷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古井无波：“果然是你。筑基四层巅峰……气息沉凝，神魂稳固，倒有几分根底。难怪能得云澜师弟如此维护，还能从‘幽影卫’手中逃脱。”
她竟连“幽影卫”之事都知道！看来北溟剑宗的情报网络，也非同小可。
“仙子谬赞。”沈渔淡淡道，“不知仙子欲将在下‘带回’北溟，意欲何为？”
“查明你之身份、功法、以及与‘归墟’、‘外道’之牵连。”沐冰云语气依旧冰冷直接，“我北溟剑宗镇守北域，对‘暗渊’及其背后外道势力，知之甚深。你身怀异宝，卷入漩涡，需接受调查。若清白，自可还你自由。若与邪魔有染……”
她话未说尽，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调查？”沈渔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诮，“是以‘囚犯’之身份押解回山，严加审问？还是以‘合作者’之身份，互通有无，共抗外邪？仙子，在下虽修为低微，却也知尊严二字。楚兄与我有并肩之谊，信我品性。仙子张口便要拿人，是否太过霸道？”
沐冰云眼神更冷：“实力，便是规矩。你既现身，便由不得你选择。”
她不再多言，身形未动，只是并指如剑，向着沈渔所在，轻轻一点！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仅有筷子粗细、却散发着恐怖低温与绝对锋锐的冰蓝剑光，骤然破空，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跨越数十丈距离，直刺沈渔眉心！
这一剑，快、准、狠！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极致的速度与毁灭！剑光所过之处，空气冻结，留下一条笔直的冰霜轨迹！
楚云澜惊呼：“沈兄弟小心！”
沈渔瞳孔骤缩！这一剑的威力，远超之前山谷遭遇的幽影卫金丹头领的随意攻击！沐冰云的实力，绝对能碾压寻常金丹初期！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体内《镇渊清秽本愿经》瞬间运转到极致，寂灭真元轰然爆发！同时，他并未拔剑，而是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迎着那刺来的冰蓝剑光，同样一指点出！
【归虚指】——破妄·寂灭！
这一次，指光不再是灰暗，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光线与生机的“虚无”之色！指光周围，空间都微微扭曲、黯淡！
指光与剑光，在半空中无声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冰蓝剑光与虚无指光接触的刹那，前者那极致的冰寒与锋锐，仿佛遇到了克星，迅速被“虚无”之力侵蚀、瓦解、归于寂灭！而虚无指光也在不断消磨中，迅速黯淡。
最终，冰蓝剑光彻底溃散，化为漫天冰晶粉末。而沈渔的虚无指光，也力竭消散。
平分秋色！
但沈渔却“蹬蹬蹬”连退三步，面色微微一白，体内气血翻腾。对方随手一指，他便需全力应对，且稍落下风！差距，显而易见！
沐冰云冰冷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她那一指，虽未尽全力，但足以轻易重创甚至灭杀寻常筑基后期修士！眼前这筑基四层的小子，竟然接下了？而且用的是某种蕴含奇异“终结”道韵的指法？
“有点意思。”沐冰云缓缓开口，周身寒气更盛，“但，仅此而已。”
她玉手轻抬，这一次，五指微张，五道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冰寒的剑气，如同五条择人而噬的冰龙，在她指尖缓缓凝聚、盘旋！恐怖的威压，让整个山谷的温度骤降，连岩石表面都开始凝结冰层！
她要动真格了！
楚云澜大急：“沐师姐！不可！”
沈渔眼神凝重到了极点。他知道，接下来的一击，自己恐怕很难硬接。要不要动用黑剑？还是使用“小五行挪移阵盘”暂避锋芒？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住手！”
一个苍老、却带着无上威严与淡淡无奈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这声音并非来自山谷任何一处，而是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
紧接着，一股浩瀚如海、深不可测的磅礴气息，如同天幕般悄然笼罩了整个青松岭！
在这股气息面前，沐冰云那冰封万物的剑意，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瞬间被压制、收敛！她指尖凝聚的五道冰龙剑气，也无声无息地溃散开来。
沐冰云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那是深深的敬畏与一丝不甘。她立刻收手，敛衽躬身：“弟子沐冰云，拜见师尊！”
楚云澜也慌忙行礼：“弟子楚云澜，拜见师尊！”
师尊？！北溟剑宗的大能亲临？！沈渔心中剧震，抬头望去。
只见山谷上方的虚空，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一道身影，由虚化实，缓缓浮现。
那是一位身着朴素青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手中拄着一根看似普通的青竹杖，眼神温和，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智慧。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仿佛与整片天地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却又感到无比安心的气息。
元婴老怪？！还是更高？
沈渔心神凛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也躬身行礼：“晚辈沈渔，见过前辈。”
青袍老者目光落在沈渔身上，温和中带着审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归墟’的印记……还有‘镇渊’的气息……孩子，你走的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他一语道破了沈渔功法的部分根脚！沈渔心中一紧，不知是福是祸。
老者又看向沐冰云，语气略带责备：“冰云，为师让你来此查探，是让你与可能存在的‘盟友’接触，互通消息，共抗‘暗渊’邪祟。谁让你如此霸道，直接拿人了？我北溟剑宗行事，何时沦落到与‘暗渊’一般，强取豪夺了？”
沐冰云低头：“弟子……弟子只是担心其心性难测，宝物惑人，恐生变故，故而想先带回宗门稳妥处置。请师尊责罚。”
“罢了。”老者摆摆手，“你也是为宗门考虑，只是方式欠妥。”他重新看向沈渔，语气温和，“小友勿怪。老夫北溟子，乃北溟剑宗一闲云野鹤。此番前来，一是管教我这不懂事的徒儿，二来，也是想见一见，能得我徒云澜如此推崇，又身负‘归墟’因果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北溟子！沈渔心中一震。此名他曾在古籍中见过零星记载，乃是北溟剑宗硕果仅存的几位太上长老之一，修为深不可测，常年云游在外，不问世事。没想到竟然亲临此地！
“前辈言重了。”沈渔稳住心神，“晚辈微末修为，不敢当前辈谬赞。只是身不由己，卷入漩涡，求存而已。”
“身不由己……说得好。”北溟子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这天下众生，谁又能真正超脱？小友，老夫观你心性坚毅，道基扎实，虽有寂灭之意萦绕，但人性未泯，守护之念甚坚。云澜的眼光，倒是不差。”
他顿了顿，缓缓道：“‘暗渊’之祸，非你一人之事，亦非我北溟剑宗一家之事。其背后牵扯上古‘外道’与‘窃道者’遗毒，关乎此界存续。小友既已身在其中，逃避无益。老夫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一句——”
北溟子的目光变得郑重起来：
“可愿与我北溟剑宗，结一善缘？非是胁迫，亦非招揽，而是基于共同对抗‘暗渊’与外道邪祟的……有限合作。”
“我北溟剑宗，可为你提供部分关于‘暗渊’、‘外道’以及‘归墟’上古秘辛的信息，并在必要时，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与助力。”
“而小友你，则需分享你所知的、关于‘窃道者’、欧阳家，以及流云坊近期异动的信息，并在未来可能的关键时刻，站在对抗外道的一方。”
“如何？”
此言一出，不仅沈渔愣住，连沐冰云和楚云澜都露出惊讶之色。他们没想到，师尊（师祖）竟会以如此平等的姿态，提出“合作”！
沈渔心念电转。北溟子的提议，无疑极具诱惑力。北溟剑宗是北域正道魁首，实力雄厚，信息渠道广泛，若能得其支持，对抗“暗渊”和欧阳家的把握将大大增加。而且，对方姿态放得很低，是“合作”而非“驱使”，尊重了他的意愿。
风险在于，与这等庞然大物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吞得骨头都不剩。而且，对方看中的，显然是他身上的“归墟”因果和可能掌握的秘密。
但，他有选择吗？单凭己身，想在“暗渊”、欧阳家、以及流云坊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生存壮大，难如登天。凌清瑶代表的天机阁是暗中的支持，北溟剑宗则是明面的强援。若能平衡得当，或可左右逢源。
更重要的是，北溟子的态度，以及楚云澜的维护，让他对北溟剑宗的观感不算太差。
思虑再三，沈渔抬头，迎着北溟子温和却深邃的目光，沉声道：
“承蒙前辈抬爱。对抗外道邪祟，守护此界安宁，亦是晚辈心中所愿。若能得北溟剑宗之助，晚辈求之不得。”
“只是，晚辈需事先言明：合作期间，晚辈需保有自主之权，非是贵宗附庸。所涉个人隐秘，若非关乎大局，晚辈有权保留。且合作之事，需隐秘进行，以免为晚辈招来更多无谓祸端。”
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不卑不亢。
北溟子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可。便依你之言。合作细节，可由冰云与云澜，与你具体商议。老夫不会过问琐事。”
他看向沐冰云：“冰云，此事便交予你全权负责。记住，是合作，而非命令。莫要再失了礼数分寸。”
沐冰云虽有不甘，但师尊之命不敢违，只得低头应道：“弟子遵命。”
“云澜，你性子跳脱，却重情义。此次便由你居中联络协调吧。”北溟子又对楚云澜道。
“是！师尊！”楚云澜大喜，连忙应下。
“如此，甚好。”北溟子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沈渔，带着一丝深意，“小友，前路多艰，好自为之。希望下次再见时，你能走出自己的‘道’。”
说罢，他的身影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渐渐变淡，最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那笼罩天地的磅礴气息也随之消散。
山谷中，只剩下沈渔、沐冰云、楚云澜三人，以及满地尚未融化的冰霜。
沐冰云冷冷地看了沈渔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山谷深处，显然是要找地方与楚云澜商议后续。
楚云澜则走上前来，拍了拍沈渔的肩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沈兄弟，我就知道师尊他老人家明事理！这下好了，有宗门在后面支持，咱们对付‘暗渊’和欧阳家，把握就大多了！”
沈渔也笑了笑，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
合作，只是开始。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