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交货日。
辰时初刻,内务府的马车准时停在窑厂门口。来的还是李太监,但这次他带了四个人:两个小太监,两个穿官服的书吏。
“吴东家,”李太监笑眯眯地,“货备齐了?”
“齐了!齐了!”吴良点头哈腰,“一共九十八件,有两件…烧坏了,愿意按价扣除。”
“九十八件?”李太监挑眉,“不是说好一百件吗?”
“实在是…窑炉塌了,您看那边…”吴良指着塌了半边的窑炉,哭丧着脸,“烧到最后两件时塌的,货全毁了。我们愿意赔钱,一件八十两,两件一百六十两,从货款里扣。”
李太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先验货吧。”
两个书吏上前,打开木箱。他们验货的方式,让吴良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不是抽查,是…全验!
“第一箱,八件。”书吏拿出一件琉璃盏,对着阳光看,又拿尺子量,还用手指轻敲听音。
“盏一,尺寸合格,颜色…绿,透明度不足,气泡两处。”书吏面无表情地记录。
吴良心里一沉——这件是次品!
“盏二,尺寸合格,颜色深绿,有明显杂质…”
“盏三…”
一连验了八件,全是次品!
吴良额头冒汗——这箱…装错了?!应该混合格品进去的啊!
“第二箱。”书吏又开一箱。
这箱好些,五件合格,三件次品。
“第三箱…”
验到第五箱时,李太监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吴东家,”他冷冷道,“这货…不对吧?说好的完全透明,你这…绿的绿,浊的浊,还有气泡、杂质…”
“这…这是窑变!”唐成硬着头皮解释,“琉璃烧制,常有窑变,每件都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李太监笑了,“那这些次品,也是独一无二?”
他从箱子里拿起一件次品琉璃瓶,瓶身上有个明显的气泡:“这个,独一无二?”
又拿起一件,颜色深得像抹茶:“这个,也独一无二?”
吴良三人腿都软了。
“还有,”李太监指着那堆货,“说好的一百件,你交九十八件。这两件…真是烧坏了?”
“千真万确!”吴良指天发誓,“窑炉塌的时候烧的!”
李太监看了眼塌了的窑炉,似笑非笑:“行。那这些次品…怎么说?”
“次品…也是琉璃啊!”吴阳急道,“就是…成色差点,您将就着用…”
“将就?”李太监摇头,“皇宫赏赐番邦,能用次品?传出去,大宋的脸往哪搁?”
他从袖中掏出那份订单:“白纸黑字写着:必须完全透明,不能有杂色。你们这货…有一件达标的吗?”
三人哑口无言。
“按约定,”李太监收起笑容,“货不合格,全部退货,定金双倍返还。二千四百两定金,双倍是四千八百两。吴东家,还钱吧。”
四千八百两!
吴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公公…”他跪下了,“您行行好,宽限几天…我们想办法筹钱…”
“宽限?”李太监摇头,“宫里的规矩,一天都不能拖。今天拿不出钱…那就送官。”
送官!私吞皇宫定金,以次充好…这可是重罪!少说流放三千里!
“公公饶命!”唐成和吴阳也跪下了。
李太监看着三人,忽然笑了:“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三人抬头,眼中燃起希望。
“你们这琉璃,”李太监拿起一件次品,“虽然成色差,但…配方有点意思。要是能把配方交出来,抵个…一千两债务。”
配方?抵一千两?
吴良心动了。但转念一想——配方交出去,以后还靠什么赚钱?
“不愿意?”李太监起身,“那就送官。来人…”
“愿意!愿意!”吴良赶紧说,“配方…我给!”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改良后的配方:石英砂六成,纯碱两成,石灰石一成,硼砂一成,还有温度、火候等细节。
李太监接过,看了看,满意点头:“行,抵一千两。还差三千八百两。”
三千八百两…还是天文数字!
“公公…”吴良哭求,“真拿不出来了…”
“拿不出来?”李太监想了想,“这样,你们这窑厂…地皮、设备,抵个五百两。还剩三千三百两。”
窑厂是租的,设备是破的,但顾不上了。
“抵!抵!”
“还有你们三个,”李太监打量他们,“每人…能抵多少?”
三人傻眼——人也能抵?
“开玩笑的。”李太监笑了,“剩下的三千三百两…写欠条吧。月息五分,三个月还清。还不清…还是送官。”
月息五分!三千三百两,一个月利息就是一百六十五两!三个月…
但能怎么办?
“写…写!”吴良咬牙。
写了欠条,按了手印。李太监收起欠条,满意地走了。
临走前,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吴东家,以后…长点记性。不是谁的钱,都能赚的。”
马车走远。
三人瘫坐在地,像三条死狗。
完了。
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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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更糟的事来了。
王窑工带着工人们来讨薪。
“吴东家,”王窑工冷着脸,“工钱,该结了吧?”
吴良现在哪有钱?配方抵了一千两,窑厂抵了五百两,还欠三千三百两…
“王师傅,”他赔笑,“再宽限几天…”
“宽限?”王窑工怒了,“上次说交货给,现在货交了,钱呢?”
“钱…被内务府扣了。”吴良哭丧着脸,“我们…我们也欠着债呢。”
工人们不干了。
“干活不给钱?哪有这个道理!”
“砸!把能卖的都砸了卖钱!”
“对!砸!”
工人们一拥而上,开始砸东西。能搬的搬,能砸的砸。
吴良三人想拦,被推倒在地。
“我的配方本!”吴良看见一个工人拿起他记录配方的小本子,想抢回来,被一脚踹开。
那工人翻了翻本子,看不懂,随手扔进火堆。
“别烧!”吴良惨叫——那是他全部的心血啊!
但晚了,本子瞬间化为灰烬。
半个时辰后,工人们扬长而去。窑厂里一片狼藉:窑炉本就塌了,现在连棚子都被拆了,工具被抢光,连烧剩的柴火都被抱走了。
真正的…家徒四壁。
不,连“壁”都没了——棚子塌了。
三人坐在废墟里,欲哭无泪。
“现在…”吴阳声音发颤,“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唐成苦笑,“跑路吧。三千三百两的债,月息五分…咱们这辈子都还不起。”
“跑?”吴良摇头,“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柳芸娘还在柳府,我跑了,她怎么办?”
正说着,远处又来了一群人。
是债主——城西钱庄的掌柜,带着四个打手。
“吴良!”钱掌柜脸色铁青,“借的二千两,到期了!连本带利二千零六十两,还钱!”
二千零六十两!
吴良眼前又是一黑。
“掌柜的…宽限几天…”
“宽限?”钱掌柜冷笑,“听说你们被内务府坑了?我告诉你,今天不还钱,打断你们的腿!”
打手们围上来。
吴良三人抱头蹲下,准备挨打。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住手。”
柳芸娘来了。
她带着柳府的家丁,坐着轿子,停在废墟外。
钱掌柜看见她,脸色稍缓:“柳夫人,您看这…”
“欠多少钱?”柳芸娘平静地问。
“二千零六十两。”
柳芸娘从轿中取出一个木盒,递给管家。管家打开,里面是银票。
“数二千零六十两。”
钱掌柜接过,数了数,点头:“数目对。那…告辞。”
债主走了。
柳芸娘走到吴良面前,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冰冷。
“夫君,”她淡淡道,“玩够了吗?”
吴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唐成和吴阳也磕头:“夫人饶命…”
柳芸娘没理他们,只是对管家说:“把他们三个,绑起来,送回柳府。”
“是。”
三人被五花大绑,扔上马车。
马车启动时,吴良看见废墟外,有两个熟悉的人影——金灿灿和唐世唐。
两人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
然后,转身走了。
兄弟?
大难临头,谁还管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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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西跨院。
三人被关进柴房——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配方。
只是这次,柳芸娘连饭都没送。
“饿着。”她隔着门说,“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
柴房里,三人相对无言。
良久,唐成忽然说:“吴兄,那配方…你给李太监的,是真的吗?”
“真的…”吴良有气无力。
“完了。”唐成苦笑,“咱们最后一点本钱,也没了。”
吴阳却想起什么:“不对啊堂兄…咱们烧琉璃,一直是你亲自配料的。配方…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吴良一愣。
是啊,配方他一直保密,连唐成和吴阳都没给全。
那李太监…怎么知道配方能抵一千两?
除非…
“有人泄密!”吴良猛地坐起来,“咱们中间…有内鬼!”
三人互相看着,眼神都变了。
唐成?吴阳?还是…吴良自己记错了?
正猜疑着,柴房门开了条缝,一个小纸团扔进来。
吴良捡起,展开,上面写着:
“配方是吴阳卖的,得银五百两。唐成分赃二百五十两。——知情人”
吴良脸色铁青,看向两人。
唐成和吴阳被他看得发毛:“吴兄…怎么了?”
吴良把纸团扔给他们。
两人看完,脸色大变。
“堂兄!冤枉啊!”吴阳喊冤,“我哪敢卖配方?我连配方都不知道!”
唐成也急:“吴兄,这明显是挑拨离间!有人想害咱们!”
吴良盯着他们,眼神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