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摇曳的烛火晃得右相眼睛生疼。
方才散朝,他刚走出偏殿,便被皇帝身旁的洪公公径直领到了殿中。
在前来的路上,右相将自己最近的一举一动都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一遍,确认并无任何逾越规矩的地方 。
右相恭敬行礼,“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高座上年轻的帝王抬手,“右相这些年为了宸国没日操劳辛苦了,朕看你鬓边又添了白发。”他语气平淡,目光却越过右相的肩头,落在窗外裹挟着风雨的暗沉天色,“右相可有颐养天年的打算。”
右相心中一惊,扑通一声跪地,额头紧贴地面,声音诚恳而坚决:“陛下,臣一心为宸国,从未有过丝毫懈怠,更不敢有退隐之念。“
“如今局势未稳,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内有政务繁杂,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陛下分忧解难。”
“右相请起,想来您是误会朕的意思了,朕只是实在不忍心右相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如此操劳,想赐右相一个爵位,您看荣安侯如何?”
右相浑身冷汗直冒:“臣觉得,臣不配,自古以来能封侯的无不是为国做出了巨大贡献,比如镇国公,臣自知不如他人。”
“这些年虽兢兢业业,不过是尽了本分,实在担不起这等殊荣。陛下的厚爱,臣心领了,但这爵位,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萧清宴微微皱眉,他总算知道夕颜的性子随了谁,他索性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听闻右相之女,温婉贤良,朕很是喜欢,有意纳入宫中,封为贵妃,以享尊荣。”
“右相一门,往后便是皇亲国戚,朕赐你荣安侯之位,也是想让你家族门楣更加光耀,如此,于公于私,右相还有何顾虑,不接受这爵位呢?”
听到这话,右相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导致皇帝看他不顺眼,准备进行捧杀。
现在看来皇帝怕是从哪里得知了他从前的打算,想借此机会敲打他一二。
若是从前他可能会诚惶诚恐,毕竟他就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他女儿早已出嫁,夫妻二人如今又过的幸福美满。
他又唯有夕颜这么一独女,自然是不可能送入宫的。
右相恭敬回复:“臣唯有一女,早已嫁人,如今他们二人感情融洽,日子安稳,不知皇上是不是……”
右相原本想说你是不是被人哄骗了,你喜欢的那人怕不是我女儿,但考虑到皇帝的威严,他识趣的没说。
萧清宴轻笑一声,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朕看上的便是你女儿,夕颜。”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右相猛地抬头,撞见皇帝眼中不容置疑的锐利:“皇上!臣女已为人妇,若强召入宫,恐违伦理,更让天下人耻笑——”
“谁敢笑?”萧清宴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此事我已同母后商议过了,今日同你提起也不是寻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你。”
他一步步走近,龙涎香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你该知晓,朕既下了决心,便不会更改。你若应下,往后右相府与皇室亲上加亲,荣耀更胜往昔,你若执意拒绝,也改变不了朕将人迎入后宫的决心。”
右相的膝盖重重跪在青砖上。
“皇上!还请三思!”
右相从未如此失态,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清宴走下龙椅,俯身将右相扶了起来,“右相不必如此,朕知你疼爱女儿,可朕对令爱之情也绝非儿戏。朕既想迎她入宫,便定会给她无上尊荣,保她一生无忧。”
右相僵在原地,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遵旨。”他的声音嘶哑,“只求皇上……善待臣女。”
“你先下去吧,朕晚点派人将旨意送去丞相府。”
右相踉跄着起身,走出勤政殿。
……
骤雨来得急,雨珠泥地上,溅起灰色水珠。
祁钰立在回廊下,玄色劲装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腰间的佩剑沾着湿意,剑穗上的玛瑙珠子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在廊柱上磕出细碎的声响。
“我以为你会趁机离开,前往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宴礼的声音从雨幕那头传来,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月白长衫下摆已被泥水溅得斑驳,却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从容,缓步踏过积水的石阶。
祁钰侧身让他进廊,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卷用油布仔细裹好的东西,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为什么要走。”
宴礼将油纸伞靠在廊柱上,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张约两尺长的地图。
宴礼将东西递给他,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雨势渐大,打在回廊的琉璃瓦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几乎要盖过两人的对话。
祁钰接过东西,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少女那张明艳甜腻的笑脸。
他喉间微微一动,说道:“不用你管。”
宴礼挑眉,从袖中取出一块红玉凤凰玉佩,放在石桌上,玉佩被雨水打湿,透着温润的光,上面刻着的“燕”字却有些模糊 。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接了它,你便没有退路了,只能是前朝太子燕祁。”
他看着祁钰骤然收紧的下颌,继续说道,“我可以再给你一段时间思考,你究竟是要做镇王府世子宴礼,还是当这前朝太子燕祁。”
燕祁的指节捏得发白,佩剑在他手中微微颤抖,雨风从廊下灌进来,吹得他鬓边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抬头看着外面被风雨浸透的泥地,沉默不语。
“你自己考虑清楚便是。”宴礼用锦帕擦拭着腰间被雨淋湿的玉佩,他抬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燕祁脸上,意味不明地说道:“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论你再如何去追,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他这话不仅是对燕祁说,更像是对自己的告诫。
祁钰抬眼,眸色沉得像这铅灰色的天,用仅能自己听到的语气呢喃,“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她原本就该是我的。”
雨珠顺着回廊的飞檐连成水线,像一道透明的帘幕,将两人隔在内外。
……
宴礼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再此别过,希望我们不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燕祁轻笑一声,拾起油纸伞撑开,伞面挡住了斜飘进来的雨丝:“我也一样。”
燕祁转身踏入雨幕,长衫的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很快被更大的雨势吞没。
宴礼立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迷蒙的雨雾里,突然咳起来,高挑的身躯因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
他用帕子捂住嘴,许久,待那阵咳嗽稍稍平息,才缓缓拿开。
洁白的帕子上,赫然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宴礼盯着那抹红,眼中毫无波澜,他早就深知自己这副孱弱的身子,时日无多了。
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厚重的声响,像谁在心底敲着鼓点。
燕祁抬伞望向帝都的方向,雨幕中,那片飞翘的檐角若隐若现,像一个悬在心口的结,解不开,也放不下。
“娘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