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手上的陈皮酒只剩下半瓶,旁边原本应该挂着一把崭新活动扳手的挂钩,此刻空空如也。
冰冷的恐惧顺着林文的脊椎一路爬上后脑勺。
昨夜,九尾将监督清点之责交给他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几乎让他落泪。
他发誓要做到最好,彻夜未眠,每隔一小时就巡视一圈,直到凌晨四点,眼皮实在撑不住,才靠在墙角打了个盹。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出事了。
第一个念头是撕掉值班板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逃跑,逃回那个他熟悉的、阴暗的、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角落。
手指已经颤抖着伸向了那块小木板,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木质纹理,九尾昨日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如洪钟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你曾失足于利,如今持守于责。”
还有洛璃姐说的,他现在是“守护者”。
林文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烙铁烫到。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刺得肺腑生疼。
他转身,踉跄地走到维修车前盖,一把抓起那本洛璃昨天放在这里的《物资流转簿》,翻开了崭新的第一页。
他攥着那支粗大的炭笔,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在签署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二零二五年四月六日,值班员……林文失职。”
每写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剜自己的心。
“丢失……活动扳手壹把,陈皮酒半瓶。我……愿受任何处罚。”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文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瘫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没有逃,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害怕天亮。
上午十点零七分,苏沐雪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运动服,如往常一样巡查至西巷。
她的目光敏锐如鹰,瞬间就捕捉到了巷口垃圾桶后方那不正常的蜷缩身影。
她没有声张,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
那是一个比林文还要瘦弱的少年,怀里死死抱着一把崭新的活动扳手,旁边还放着半瓶酒,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刚划破不久的口子,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苏沐雪没有像对待敌人那样直接出手制服,而是蹲下身,刻意放缓了声音:“你妈妈病了?”
少年身体猛地一僵,惊恐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满是戒备与倔强,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我……我不是小偷!我就是想……想修好她那个破收音机……她说,只要能听到电台里的歌,她就能睡着……”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苏-沐-雪-的-心-蓦-地-被-轻-轻-刺-了-一-下-。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也-曾-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药-品-,-在-废-墟-中-与-人-以-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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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创可贴——那是她前两天看凌天那个酒鬼调酒时,嫌他碍事,从吧台顺手拿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递了过去:“手划破了,先包上。”
少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片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苏沐雪没提归还,也没说要举报,只是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等你什么时候想自己还回去了,就去那辆车上,学着别人留张条。”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依旧冷峻,只是步伐比来时似乎柔和了些许。
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洛璃踩着她那双惹眼的红色高跟鞋,手里却破天荒地拎着两盒药膳馆特制的养胃粥,来到了维修车前。
她一眼就看到正对着空荡荡的工具箱发呆的林文,少年脸色惨白,嘴唇干裂。
她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反而笑吟吟地解锁手机,点开相册:“小林子,猜我早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
不等林文反应,她将手机屏幕凑到他眼前:“喏,我让阿昭偷偷在车底下装了个微型摄像头,本来是想防外人的。结果你猜拍到了什么?那半瓶酒啊,是被一只嘴馋的野猫碰倒的,骨碌碌滚进旁边的下水道缝隙里了。至于扳手嘛……”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指着视频里一个模糊的角落,“是你自己太困了,放错了位置,压在这堆旧轮胎下面了,瞧瞧,是不是?”
林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漆黑的轮胎堆缝隙里,看到了扳手那银色的金属光泽。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脸涨得通红,喃喃道:“可……可我确实没检查到位……我还是失职了……”
“哟,还挺有担当。”洛璃收起手机,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透出难得的认真,“承认错误是第一步,但别一天到晚把自己当罪人。你现在是‘守护者’,不是‘待审的犯人’,懂吗?”
她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盒热粥塞进林文手里:“吃完,然后去把墙上那几条《共治守则》给我抄三遍,加深记忆。抄完了,继续值你的班。”
下午三点十七分,九尾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踱步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正趴在维修车前盖上,一笔一划认真誊写守则的林文。
他默默翻开手中那本厚重的《家法典》,在新增的附则页上,用那支古朴的狼毫笔添上了一句:“过而不掩,虽失犹得;惧责而逃,寸功不立。”
写完,他合上法典,转身走向苏沐雪早上发现那个少年的巷角。
少年果然还在那里,只是手上的伤口已经贴好了创可贴,正拿着扳手,对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旧收音机发愁。
九尾没有惊动他,只是将一本封面泛黄的《无线电基础与修理入门》轻轻放在他身旁。
“书,借你三天。”他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修好了,拿着它,来换那半瓶酒。”
少年猛地抬头,满眼震惊地看着这个气质卓绝的男人,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九尾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低语,随风飘入少年耳中:“我们这个地方,不兴‘白拿’,也不兴‘白送’。”
傍晚六点五十九分,夕阳将整条西巷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凌天踩着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影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那辆“梦想维修车”——扳手已经归位,在工具槽里躺得端端正正;那只滚进下水道的酒瓶被捞了上来,瓶里剩下的残液被细心地倒进了墙角的花盆,滋养着一株刚栽下不久的薄荷;《物资流转簿》上,林文那张“认罪书”的下一页,多了一行稚嫩却有力的字迹:“酒喝了半口,劲儿太大,没敢多喝……但我妈听见收音机里的歌了。我叫阿哲,下周,我带收音机的残骸来换新的零件。”
凌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回自己的酒吧,从吧台最深处的暗格里,取出一瓶通体呈琥珀流金色泽的液体。
瓶身没有任何标签,只用金丝烙印着一个精美而古老的火焰图腾。
他回到车旁,将这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乌酿·禁酒令特供”轻轻挂在了车把上。
【嘀。
检测到‘信任循环’完成闭环,群体归属感突破阈值,‘家’之概念初步稳固。】零七毫无波澜的电子音悄然播报。
而在数百米外一栋高楼的某个窗口,一双不属于这片尘世的冰冷眼睛,正透过长焦镜头死死锁定着车把上那瓶新挂上去的酒。
当镜头聚焦,看清那个火焰图腾的瞬间,那双眼睛骤然收缩。
——那是他们所属的古老组织,追查了整整三十年的圣物图腾!
夜色渐深,巷内重新归于平静,唯有那瓶琥珀色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等待着第一个敢于触碰它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