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苏浅宁换下那身浸满酒渍与冤字的舞衣,穿上常服,那柄冰凉的翡翠玉如意被她妥善收好。
皇后当众赐下此物,意义非凡,既是对她孝心与才情的肯定,某种程度上,也是默许了她对生母旧案追查的姿态。
这让她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多少有了一层无形的护身符。
引路的宫女低眉顺眼,脚步轻盈,带着她在宫殿复杂的回廊间穿行。越往里走,越是僻静,喧嚣的宴乐声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风吹过廊檐的细微呜咽,以及三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最终,她们在一座名为长春宫的宫苑前停下。宫门略显陈旧,不如其他主位娘娘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门前冷清,只守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见到来人,无声地行了礼,推开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宫门。
“这真是淑妃的住所?”苏浅宁对着云舒发出疑问。
“郡主,这是长春宫没错,可这太不符合她的荣宠了,太奇怪了。”云舒也猜不透。
推开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某种陈旧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苏浅宁微微蹙眉,敏锐地分辨出这药气中几味药材——多是宁神静心、调理虚损之物,但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异样气味。
宫内光线昏暗,窗棂半掩,垂着厚厚的帘幔。淑妃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与倦怠。
她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许,但眉宇间的暮气却让她显得苍老了许多。
“臣女苏浅宁,参见淑妃娘娘。” 苏浅宁依礼参拜,姿态恭敬,不卑不亢。
“起来吧,不必多礼。” 淑妃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力,她抬了抬手,示意引路宫女退下。
“云舒,你也退下,去殿门外等候。”苏浅宁示意。
殿内只剩下淑妃和苏浅宁她们二人,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药香。
淑妃的目光落在苏浅宁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有好奇,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方才你在牡丹宴上的舞,本宫听宫人说了。”她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很是别致,像极了你母亲当年的性子,看似柔顺,内里却比谁都刚烈执拗。”
苏浅宁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娘娘认识家母?”
淑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京城就这么大,当年姜家婉蓉,才貌双全,风头无两,谁能不识?”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她是个热闹人,喜欢新奇玩意儿,性子也烈…不像本宫,自入宫起,便与这药罐子为伴,守着这清冷宫殿,苟延残喘。”
苏浅宁静静听着,没有接话。她知道,淑妃召她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叙旧感慨。
果然,淑妃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沈知微脸上:“你今日当众鸣冤,勇气可嘉。但这宫墙之内,有些旧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母亲…便是前车之鉴。”
苏浅宁抬眸,直视淑妃:“臣女愚钝,还请娘娘明示,还有娘娘,外头都说您帝宠有加,可今日浅宁看来,并非如此。”
淑妃却不再多言,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颤巍巍地从枕边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丹丸,那异样的气味顿时浓郁了几分。
苏浅宁瞳孔微缩——就是这股气味!混杂在药香中,带着一丝金属的腥甜与矿物的燥烈!
“娘娘且慢!” 苏浅宁上前一步,语气急促但保持克制,“敢问娘娘,此乃何药?”
淑妃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似有些意外她的反应:“这是太医院精心炼制的九转还魂丹,乃宫中秘药,于本宫的心疾有奇效。每每心悸发作,服下一粒,便可缓解。”
九转还魂丹!苏浅宁心中巨震,原书中中提及的线索瞬间浮现——此丹与先帝暴毙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盯着那枚红得妖异的丹丸,沉声道:“娘娘,臣女略通医理,观您面色、闻此药气,此丹恐怕…并非调理心疾的良药。”
淑妃眉头蹙起,语气带了几分不悦:“哦?你是在质疑太医院,还是在质疑本宫?”
“臣女不敢。”苏浅宁微微躬身,态度却依旧坚定。
“只是医者父母心,臣女不忍见娘娘凤体被药物所误。若娘娘信得过,可否容臣女为您请脉,一探究竟?或许,臣女有更好的法子缓解娘娘的心疾之症。”
淑妃盯着她看了许久,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她缓缓将那颗丹药放回瓷瓶,却没有收起,只是将手腕伸了出来,搁在榻边的软垫上,意味不明地说道:“也罢,便让你看看。也让本宫瞧瞧,名动京城的神医,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苏浅宁敛息静气,上前两步,伸出三指,轻轻搭在淑妃冰冷的手腕上。
脉象沉细无力,时有结代,确是心气血虚之兆,但在那虚弱的脉象底层,她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躁动不安的浮滑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损耗、刺激着心脉。
这绝非单纯的心疾!
她收回手,目光落在那瓷瓶上,恳切道:“娘娘,此丹,能否赐臣女一观?”
淑妃默许了。
苏浅宁小心地取过瓷瓶,倒出一粒丹丸在掌心。丹丸触手温热,那异样气味更浓。她凑近细闻,又用指尖沾取少许,轻轻捻开。朱砂、雄黄,还有…她眼神一凛,是水银!虽然经过炼制,气味有所改变,但她绝不会认错!
水银、朱砂皆乃剧毒之物,少量入药或可镇惊安神,但长期服用,必然导致重金属中毒,损害脏腑神经,尤其对心脏和大脑危害极大!
这哪里是还魂丹!分明是催命符!
“娘娘!” 苏浅宁抬起头,神色无比凝重,“此丹内含大量水银、朱砂,乃是剧毒之物!短期服用或可见效,因其毒性压制了症状,但长期服用,非但不能治疗心疾,反而会加重病情,侵蚀五脏,最终…回天乏术!”
淑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猛地攥紧了锦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什么?水银?朱砂?这怎么可能…这是太医院进献的宫廷秘药!先帝…先帝在时,也曾服用此丹…”
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整个人如坠冰窟。
先帝也曾服用!苏浅宁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先帝晚年性情大变,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暴毙…是否也与这九转还魂丹有关?
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沉重。淑妃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瓶丹药的眼神,如同看着世间最可怕的毒物。
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微弱带着无尽疲惫与恐惧的声音说道:“本宫…本宫这些年,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精神恍惚,心悸之症也愈发频繁…原以为是病重难愈,却没想到…”她猛地抓住苏浅宁的手,冰凉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掐入肉里,“苏浅宁,你今日之言,可能作准?”
“臣女愿以性命担保!” 苏浅宁目光澄澈而坚定,“娘娘若不信,可暂停服用此丹,臣女可先为您施针,辅以汤药调理,虽不能立时痊愈,但至少能缓解症状,阻止毒性深入。届时,娘娘自有分晓。”
淑妃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丝毫说谎的痕迹。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手,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好…本宫…信你一次。”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混着绝望与后怕。
“你走吧…”她的声音低若蚊蚋,“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苏浅宁,记住本宫的话,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母亲…便是知道得太多了…”
苏浅宁心中凛然,知道这已是淑妃能透露的极限。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女明白,多谢娘娘提点。臣女稍后会写下药方与针灸穴位,命人悄悄送入宫中。请娘娘务必保重凤体。”
她缓缓退出长春宫,身后那浓重的药味与绝望的气息,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淑妃的警告言犹在耳。“知多死快”……母亲,当年究竟是知道了怎样的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这九转还魂丹的背后,又牵扯着怎样惊天的宫廷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