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秋。虔州城外,赣水之上。
旗舰的甲板上,江风卷着远方城中传来的、隐约的喊杀声与烟火气息,吹得“刘”字大旗猎猎作响。刘澈手中的那份黑色羽毛加急的密报,纸张边缘已被他指尖的力道捏得微微卷曲。
“卢光稠死了……卢延昌和谭全播,打起来了?”
张虔裕接过密报,一目十行地扫过,脸上先是愕然,随即被狂喜所取代:“主公!这……这真是天助我也!虔州内乱,守备空虚,我军正好趁虚而入,一鼓作气,拿下虔州城!”
刘金更是激动地搓着手:“没错!主公,下令吧!末将愿为先锋,现在就冲进去,管他姓卢的还是姓谭的,一并都给解决了!”
甲板上的将校们无不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在他们看来,敌军内讧,正是兵家梦寐以求的绝佳战机,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然而,刘澈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将目光从那份密报上移开,投向身旁的钱元华。她同样看完了情报,但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是一片冷静的思索。
“夫君,文弼长史此计,真可谓‘杀人不见血,功成于千里之外’。”钱元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将领们的议论声,“他事先埋下的那些离间之种,此刻终于在龙陂大营失陷的催化下,长成了吞噬虔州的参天毒树。今日之乱,非是偶然,实乃必然。”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将火热的头顶。他们这才猛然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内乱,正是洪州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谢长史一手策划的结果。
刘澈深以为然。他抬起手,止住了张虔裕等人还想进言的冲动,声音沉稳:“匹夫之勇,见利而动;为帅之道,见势而为。虔州内乱,确是良机,但这良机,却不是让我等现在就冲进去,与他们搅成一锅粥的。”
他走到船舷边,望着远处那座已然冒起数股黑烟的城池,眼神深邃:“卢延昌虽是无能之辈,但此刻新丧父,怀必死之心,其部下亦是哀兵,战力不可小觑。谭全播乃虔州宿将,麾下皆是百战精锐,即便仓促应战,亦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我军若此时强行入城,必将陷入巷战泥潭,与两股疯狂的敌军血战。即便最终能胜,也必是惨胜,我江西军的精锐,要在这无谓的消耗中,折损多少?”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我军是为吊民伐罪而来,是为解救虔州百姓于水火。若我等与他们一同在城中烧杀,与乱兵何异?岂不是失了人心,堕了我军仁义之名?”
一番话,让张虔裕等人顿时哑口无言,额头沁出冷汗。他们只看到了战机,却未曾想过这背后的代价与得失。
“那……主公,我等该当如何?”张虔裕虚心请教。
刘澈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坐山观虎斗。传我将令!”
“在!”
“主力船队后撤五里,于赣水开阔处下寨!深沟高垒,做出整军经武、暂不进兵之态!我要让城里的两只老虎,都摸不清我的意图,让他们放心地去撕咬对方!”
“彭沅!”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三千兵马,沿江而上,进驻城南的储潭镇,控制水陆要道,但不得主动接战。只需做出切断谭全播南逃退路之势,给他再添一把火!”
“刘金!”
“末将在!”
“你率五百精骑,在城北一带游弋,大张旗鼓,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做出寻找薄弱处、意图不明的姿态。让他们都去猜,去怕!”
“遵命!”
一道道将令下达,原本剑拔弩张、即将扑向虔州城的洪州大军,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摆出了一副从容不迫、稳坐钓鱼台的姿态。
虔州城内,已是一片火海与炼狱。
王三是城南一个普通的瓦匠,当卢延昌的亲兵红着眼冲入他家,将他这个壮丁强行拉上街头,塞给他一把生了锈的腰刀时,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谭全播那狗贼,弑主求荣!杀了他,为老主公报仇!”一名军官嘶吼着,用刀背狠狠抽打着他们这些被临时武装起来的“壮丁”。
王三被裹挟在混乱的人潮中,向前涌去。街道上,到处是奔跑的士兵、哭喊的妇孺。平日里熟悉的店铺,此刻门窗洞开,里面被抢掠一空。不远处,一栋高大的宅院正燃着熊熊大火,黑烟冲天,夹杂着人的惨叫。
他看到卢延昌的部队,与另一支盔甲更为齐整的军队,在十字街口撞在了一起。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就是最原始、最野蛮的砍杀。刀剑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临死前的哀嚎,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身后的洪流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把长矛猛地从侧面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锈刀一挡,“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长矛擦着他的肋下刺了个空。他定睛一看,对面是一个同样满脸惊恐、和他一样被临时拉来的“壮丁”。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没有厮杀,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向着不同的巷子,没命地逃去。
王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再也听不到喊杀声,他才躲进一个破败的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院子里,一个老妇人正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瑟瑟发抖。
“外面……外面怎么样了?”老妇人颤声问道。
“打疯了……都打疯了……”王三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鼓声,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声音并不靠近,却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势,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虔州城。
王三一个激灵,跑到院墙边,透过一个破洞向外望去。他看到,在北面的城墙外,一支骑兵正在原野上驰骋,尘土飞扬,旗帜招展,却只是来回游弋,并不攻城。
“是……是洪州的兵马!”王三认出了那旗号,“他们……他们怎么不打了?”
老妇人抱着孩子,也凑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或许……或许他们是在等城里的人,自己把自己杀光吧……”
谭全播的中军大帐,早已被搬到了城东的一处高地。他一身血污,盔甲上多了几道深深的划痕。他看着城中冲天的火光,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厮杀声,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卢光稠死了,卢延昌那个蠢货竟然真的疯了,不顾一切地向他发起了攻击。他被逼应战,堂堂虔州大将,竟在自家城里,和自己人打起了最惨烈的巷战。
“将军!大事不好!”
“讲!”谭全播怒吼道。
“洪州刘澈主力,已后撤五里下寨,看样子……暂时不打算攻城了!”
“什么?”谭全播一愣。
“还有!刘澈麾下大将彭沅,已率兵进驻了城南的储潭镇,截断了我们南下的水路!”
“还有!城北发现刘澈数千骑兵,行踪不定,目的不明!”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明白了刘澈的意图。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狠,也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他这是要把自己和卢延昌,困死在这座城里,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狠的计策……好毒的手段……”谭全播喃喃自语,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了人心与谋略上。从他选择对卢延通敌的“证据”信以为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入了谢允和刘澈布下的天罗地网。
赣水之上,旗舰之内。
刘澈与钱元华正对坐弈棋。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一名又一名信使,不断将城内外的最新情报送达。
“启禀主公,城内巷战已持续两个时辰,卢、谭两部皆伤亡惨重。”
“启禀主公,彭沅将军已顺利进驻储潭镇,谭全播南逃之路已断。”
“启禀主公,刘金将军在城北的游弋,已引起城中守军恐慌。”
刘澈静静地听着,手中执起一枚黑子,看准棋盘上的一处空档,轻轻落下。
“啪”的一声,清脆悦耳。随着这一子落下,白子原本看似坚固的一大片阵势,瞬间被截断,变得岌岌可危。
“夫君,该收官了。”钱元华看着棋盘,微笑着说道。
刘澈也笑了。他站起身,走到船头,看向那座在血与火中呻吟的城池,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
“传令张虔裕,擂鼓!全军前移,兵临城下!命使者入城,传我将令——”
“城内将士听真!尔等皆为江西子弟,何苦同室操戈,徒为他人笑!今主帅已亡,大势已去!凡弃械投降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再传告城中百姓:我乃奉天伐罪,解民倒悬。乱事平定在即,尔等紧闭门户,伏于家中,切勿外出走动,以免误伤。天明之后,洪州军将入城维持秩序,分发米粮,安抚生民!”
命令传下,洪州大营的战鼓声,如同滚滚春雷,骤然响起。那雄浑而充满压迫感的鼓声,压倒了城内所有的喊杀与哀嚎,传遍了虔州的每一个角落,也敲响了卢氏割据政权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