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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魏博军营东北角刘澈的营帐内,唯一的一盏牛油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粗糙的帐壁上。他面前那张简陋的木案上,铺着一张用炭笔细致描绘的路线图。图纸略显粗糙,但关键的地形、路径、水源,甚至几处可能存在的废弃烽燧都做了标记。路线蜿蜒向南,刻意避开了所有主要的官道和已知的军镇。

他的手指沿着那条代表生路的墨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标注着“三道口”的位置。那里是撤离路线上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岔路口。

“都确认了?”刘澈抬起头,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肃立在前的四张面孔——刘源、刘金、张虔裕、李嵩。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刘金率先踏前半步,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油渍和不明污迹的皮甲,虬髯纠结,但眼神却异常清醒,没有丝毫醉意。他抱拳,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大哥放心!路线上的三个哨卡,守夜的兄弟都是跟我刘金一起刀头舔血过来的,绝对信得过!已经用‘明日有肥羊过境,需行个方便’的由头打点好了,每人塞了足量的银钱。他们只当是寻常的私活,不会起疑。”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子时一到,他们会按照约定,‘恰好’集体离岗去旁边林子里撒尿、赌两把。时间,足够我们的人马悄无声息地通过。若是……若是哪个不开眼的临时换了岗,或是梁军的巡逻队恰好撞上……”他右手微不可察地按了按腰间的刀柄,意思不言而喻。

张虔裕接着开口,他身姿笔挺,即使在这逃亡前夕,旧战袍也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的汇报条理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份军情文书:“马匹已全部检查完毕。剔除老弱病残,最终选定可随行军马四百三十七匹,其中战马一百八十匹,驮马二百五十七匹。所有马匹蹄铁均重新检查、加固,喂足了精料豆粕,饮过清水,马嘴都戴上了特制的皮嚼子,以防嘶鸣。驮运物资的大车共计五十三辆,关键承重部位已用浸油的牛皮绳二次捆绑加固。武器方面,能带走的制式弓弩七十三张,箭矢两千三百支,均已拆卸弓臂,混入装有杂物的箱笼;长矛、横刀等则分散捆绑于车架之下。完好的铁甲不多,仅五十余副,由挑选出的精锐背负。”

李嵩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习惯性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在拨弄无形的算盘,声音带着文吏特有的谨慎和快速:“粮草清点完毕。主要为大麦、粟米,足够我等八百人半月之需。按大哥吩咐,为应对急行,额外准备了二十袋炒面(炒熟的米麦粉)、百斤盐渍肉干、三十囊清水,由各队正亲自掌管分配。所有财货,包括之前收取的‘定金’及我等历年积攒,已按价值分作十七份,由各队正及刘金兄弟麾下骨干分别携带,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此外,卑职还私下备了些金疮药、麻布和火折子,也分散开了。”

刘源最后汇报,他年轻的脸庞上混合着兴奋与紧张,手一直没离开过刀柄:“牙城和节度使府那边,灯火比前几夜更亮,进出的人马车辆也多了不少,像是在连夜搬运什么东西。巡营的梁军(朱温军)增加了两队,穿着全副甲胄,主要在牙城外围和几处大型武库附近转悠,对我们这边……似乎还没太留意。不过,半个时辰前,有一小队梁军骑兵从我们营区边缘快速驰过,方向是往卢台那边去的,没做停留。”

刘澈静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路线图的起点。

“好。”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计划不变。子时正,以我帐前火把熄灭为号,各部依序开拔,严禁任何声响,严禁任何明火!”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四人,下达最终指令:“刘金,你的人为前锋,解决哨卡,扫清前路障碍。若遇盘查,由你全权应对,必要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虔裕,你部居中,核心任务护卫辎重车队和随行妇孺。保持队形,控制车速,确保不掉队,不发出异响。”

“李嵩,你协调各部联络,统筹全局。尤其是车队顺序和物资调配,不得有乱。”

“刘源,带你的人随我断后。监视追兵,处理任何可能的意外,确保尾巴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紧迫感:“记住,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成功,则海阔天空;失败,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各自回去,最后检查,等待信号!”

“诺!”四人齐声低应,声音沉闷却坚决。他们深深看了刘澈一眼,旋即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帐,奔赴各自的岗位。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刘澈独自站在地图前,最后看了一眼那条蜿蜒的南向路线,然后深吸一口气,吹熄了案上的油灯。

刘澈的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这片被选定的营区激荡起无声的涟漪。黑暗成为了最好的掩护,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却比任何号角更能揪紧人心。

那五十三辆经过李嵩反复核算、张虔裕亲自监督加固的辎重大车,此刻显露出了它们真正的、关乎生死的用途。它们并非仅仅装载着冰冷的粮草和军械。在层层麻袋、箱笼和杂物的掩盖之下,每一辆车的底部都经过了巧妙的改造。结实的车板被撬开部分,用活扣连接,形成了一个个隐蔽的夹层空间。空间不大,仅能容纳三四名成人蜷缩,或五六名妇孺紧靠。

此刻,这些“肚腹”之中,正藏匿着此次南奔队伍里最为脆弱,也最需要沉默的一部分——近两百名老弱妇孺。他们是核心成员的亲眷,刘澈那位早已病逝的堂叔留下的寡母幼妹,刘金那脾气火爆的老娘,张虔裕家中刚生产不久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李嵩那胆小却精于缝补的妻子和一双年幼儿女……他们被要求换上深色衣物,口中含着一小块软木或布团,以防在极度恐惧或颠簸中失声。车内提前铺了所能找到的最厚实的毡毯或旧衣物以减震和隔音。每个夹层都有一个小小的、伪装过的透气孔。负责驾车的,都是精心挑选的、家中亦有亲眷在车内的老成士卒,他们深知,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全家的性命。

营房间的阴影里,人影绰绰。被选中的士卒们正进行着最后的准备。他们没有点燃任何灯火,仅凭着对营盘布局的熟悉和微弱的星月之光,如同训练有素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向预定的几个集结地点靠拢。

甲胄的叶片被用布条仔细缠紧,防止行军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水囊灌满,紧紧系在腰间。干粮袋挂在胸前。每一个士卒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属于刘金前锋的,默默检查着刀刃的锋利,将几枚淬毒的短镖藏入袖中;归属张虔裕中军的,最后一次确认自己负责护卫的车辆编号,紧了紧绑腿;断后队伍里的,则反复清点着箭壶中的箭矢,将几面小巧的、可用于制造混乱的铜锣用厚布包裹,塞进背囊。

没有人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变得简短而意会。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皮靴踩在冻土上的细微摩擦,武器偶尔划过甲片的轻响……所有这些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决绝,以及一丝逃离死地期盼的复杂气息。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私产。

刘金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他负责的前锋区域来回踱步,目光不断扫向牙城方向和那三个关键的哨卡。他手下那二十余名悍卒,如同雕塑般隐在黑暗里,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着他们高度戒备的状态。

张虔裕立于中军车队的最前方,身姿依旧挺拔。他默默计算着时间,感受着身后车队里传来的、几乎微不可查的活人气息,以及那些驾车同袍粗重而紧张的呼吸。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马槊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嵩则像个幽魂,在几个集结地点间快速而无声地移动,用极低的气音确认着各队的情况,协调着可能出现的细微混乱。他的额角已经见汗,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源于巨大的压力。

刘源带着他的几个年轻手下,如同真正的暗哨,潜伏在营区最外围的阴影中。他们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远处牙城方向似乎传来了一声短暂的呼喝?是错觉,还是……?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子时将至的那一刻。所有隐匿在黑暗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片营区里唯一还亮着的光源——刘澈的营帐。

帐内,刘澈静立如松。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处他待了数年的地方,目光扫过粗糙的帐壁、简陋的木案,最终落在那盏摇曳的牛油灯上。灯焰跳动,映照着他俊美而坚毅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而果断,用两指轻轻捏住了那跳跃的灯芯。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伴随着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帐内最后的光源骤然熄灭。

整个营区,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信号,已发!

无声的开拔几乎在灯火熄灭的同一瞬间,黑暗中响起了行动的声音。但这声音被压制到了极限,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前锋,刘金猛地一挥手。他麾下那二十余名如同鬼魅般的悍卒,分成三股,如同离弦之箭般悄无声息地扑向那三个关键的哨卡。他们脚步轻捷如猫,皮甲和武器上的布条消除了所有可能的声响。不过片刻,远处黑暗里传来了几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闷哼,随即彻底安静下来。一道微弱的、用特殊布料蒙住的光源,在预定位置极快地闪烁了三下——前路障碍已清除。

中军,张虔裕看到信号,立刻向前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五十三辆装载着粮草、军械,以及隐藏在“肚腹”中两百多条性命的大车,开始缓缓移动。驾车的士卒咬紧牙关,凭借记忆和对车辆的熟悉,操控着缰绳。车轮被提前用浸油的布条包裹,压在初春尚未完全解冻的硬土上,只发出沉闷而连续的“轱辘”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虽显突兀,却并未传出太远。车辆之间保持着精确的距离,整个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开始滑入南方的黑暗。张虔裕骑马立于车队旁,目光如鹰隼,不断扫视着车队的速度和队形,确保没有任何一辆车掉队或发出异响。

断后,刘澈翻身上马,刘源及其麾下的精锐亲卫立刻无声地聚拢到他身后。他们没有立刻跟随车队,而是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迅速散开,利用营房的阴影和残破的栅栏作为掩护,警惕地注视着来路的方向。他们的耳朵捕捉着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牙城和梁军巡营队伍可能出现的动静。几名手脚麻利的士卒,开始用随身携带的扫帚和树枝,小心翼翼地处理大队人马和车辙留下的痕迹,尽管在硬土上效果有限,但至少能混淆最初的判断。

融入黑暗,奔向未知八百人的队伍,连同他们的希望与恐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魏博军营这个巨大的、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没有人回头。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马蹄包裹厚布踏地的闷响,以及车轮滚动的低沉旋律。

他们穿过被刘金部下“清理”过的哨卡,沿着那条精心挑选的、荒废已久的驿路,一头扎进了南面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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