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翻动纸张的速度不快,但每一页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十秒。
他的手指修长而干净,不像一个天天熬汤的拉面师傅,也不像一个苦练钢琴的学生,
此刻,这双手的主人是顾远,一个将冰冷的法律条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顶级律师。
张博文和林薇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尤其是林薇,她抱着胳膊,心里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
她准备这些案卷材料花了一整天,每一个案子她都仔细研究过,自认为已经吃透了。
可现在,看着陈默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她忽然有种小学生面对大学教授的恐慌感。
他真的在看吗?还是只是装个样子?这么快的速度,能看清什么?
张博文则要镇定得多,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但那副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默,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很好奇。这个传说中的“顾远”,到底会如何开启他在君诚的第一天。
按理说,他这种级别的律师,根本不屑于处理这种琐碎又没油水的法律援助案件。
但他偏偏只对这些感兴趣,这也是他“毁誉参半”的由来。
在那些追求商业利益最大化的同行眼里,顾远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理想主义者,空有一身屠龙技,却天天跑去帮扶贫济弱。
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又是法律界最后的良心。
终于,陈默的手停在了最后一个案卷上。
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靠在了那张昂贵的人体工学椅上,闭上眼睛,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林薇的心上。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顾律师……”林薇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开口,“这些案子,都是所里筛过的,证据链相对完整,但当事人都请不起律师,所以……”
陈默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像能看穿一切。
“林薇。”他开口,声音是属于顾远的沉稳,“你觉得,哪个案子最难?”
林薇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赶紧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倒数第二个案卷:
“应该是这个吧……一个装修工,被控在业主家盗窃名贵手表,人赃并获,他自己也认罪了,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不是这个。”陈默摇了摇头,手指点在了最后一个案卷上。
“是这个。”
林薇和张博文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关于刘诚涉嫌盗窃工地建材案】
林薇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这个案子她印象很深,因为证据太“确凿”了。
被告叫刘诚,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工,被控在工地上偷盗了一批价值不菲的特种钢材。
工地负责人,也就是他的工头亲自报的警。
警察在刘诚的临时住所里,找到了被盗的钢材。
而且还有两个工友言之凿凿地作证,说亲眼看到刘诚在深夜鬼鬼祟祟地搬东西。
人证物证俱全,简直就是个铁案。刘诚自己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冤枉啊!我没偷!”
可谁信呢?
在林薇看来,这个案子几乎没有辩护空间,顶多就是争取一个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
“顾律师,这个案子……证据太充足了。”
林薇小声提醒道,“被告没有任何反证,唯一的辩护点就是他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
“证据充足,才说明问题。”陈默淡淡地说道,他将案卷抽了出来,平铺在桌上。
“张主任,”他看向张博文,“这个案子,之前的援助律师为什么退出了?”
张博文推了推眼镜,回忆了一下说:
“是所里的小王接的,他去见过一次当事人,觉得对方情绪激动,完全不配合,而且满口胡话,沟通很困难。”
“小王觉得这案子没什么可辩的,当事人又不认罪,就……就没再跟进。”
“满口胡话?”陈默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都说什么胡话了?”
“就说那些钢材是突然出现在他床底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还说工头李三一直看他不顺眼,肯定是他栽赃陷害。”张博文耸了耸肩,“这种话,法官是不会信的。”
“是吗?”陈默不置可否。
他修长的手指在案卷上轻轻滑动,最后停在了一张现场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在刘诚床下搜出钢材的场景。
“林薇,”他忽然开口,“你记一下。”
“啊?哦哦,好!”林薇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
“第一,重新调取案发地,也就是工地生活区前后七十二小时的所有监控录像,特别是对着宿舍楼后墙和垃圾站的那几个,我要高清原始文件。”
林薇一边记一边纳闷,宿舍后墙和垃圾站?那都是监控死角,能拍到什么?
而且警方不是已经调取过正门和主干道的监控,什么都没发现吗?
“第二,去查一下报案人,也就是工头李三,以及那两个目击证人,他们三个人的银行账户最近三个月的全部流水。”
“尤其是李三,我要他所有线上支付和线下消费的详细记录。”
林薇的笔尖顿了一下。
查普通公民的银行流水?这需要向法院申请调查令,手续很麻烦,而且……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难道他怀疑工头和证人被收买了?可证据呢?
“第三,去工地,找到所有认识刘诚和李三的工人,做一份详细的访谈记录。”
“内容不限,家庭情况、平时为、人际关系、有没有什么恩怨……越琐碎越好。”
林薇的头皮开始发麻了。这工作量也太大了!
而且问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有什么用?这是律师该干的事吗?
“第四,拿到工地那批被盗特种钢材的详细采购清单和入库记录,要最原始的单据,复印件不要。”
“第五……”
陈默一口气说了十几条,每一条都让林薇感到匪夷所思。
这些指令,没有一条是针对案卷里那些“铁证”的,全都是在外围打转,甚至有些看起来跟案子毫不相干。
张博文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思索。
他看着陈默,仿佛在看一个布局精密的棋手。这些看似闲棋的指令,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暂时就这些。”陈默说完,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有问题吗?”
“没……没有!”林薇赶紧摇头,虽然她心里有一万个问题。
“顾律师,”张博文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案卷,淡淡地说:
“一个五十多岁,在工地上干了二十年活,马上就能回家抱孙子的老实人,会为了几万块钱的钢材,毁掉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和剩下的人生吗?”
“不合理。”
林薇心头一震。她之前只关注了冰冷的证据,却从未从人性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个案子,我接了。”陈默合上案卷,语气不容置疑。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如同火柴盒般的车流。
“林薇。”
“在!”
“明天早上八点,去第一看守所见当事人。”陈默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开车。”
林薇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年轻却又无比沉稳的背影,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是!顾律师!”
这一刻,她心中的所有疑虑和不解,都被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期待所取代。